夾著煙紙的碎紙片,變成了60萬字的教材
1968年冬天,包括劉經南在內的高年級學生已全被分配或遣散。很多人流著淚燒掉專業書,王之卓卻給大家打氣:“哪怕將來我們去賣冰棍,冰棍箱子里也要帶上書。”
學生走遠了,他和夏堅白仍在揮手:“不要丟了專業,不要丟了外語!”不出兩年,武測被撤銷,軍隊接管了校園。
1972年春,政治環境略有改善,夏堅白找來武測一位前同事,共同擬就一份近5千字的建議書,懇請“恢復武漢測繪學院、測繪科學研究所、國家測繪總局”。聽說一位前同事打算調去地震隊,夏堅白拉著他的手說,“葉先生(指葉雪安——記者注)死了,搞大地測量的人不多?。∧悴灰?,武測會恢復的,是需要你們的。”
1973年3月,周總理終于作出批示恢復這所學校,夏堅白聞訊后熱淚盈眶。但他再也沒能踏上講臺。
在師生流散的歲月里,他曾將幾位原武測教師組織起來,成立了“業余測繪科學研究小組”,匿名翻譯了兩本外國學術著作。寧津生冒險加入了小組。
王之卓也在偷偷地編寫教材。文革結束后,他掏出一個舊報紙裹著的小包,里面是一疊各種顏色的紙張,夾著游泳牌和飛馬牌香煙的煙紙。這些寫滿公式和符號的碎紙片,變成了60萬字的《攝影測量原理》。
早在留學德國時,夏堅白、王之卓及陳永齡就約定:回國后要合力編寫教材,“一同做一番事業”。他們是中國最早的測繪學博士,曾靠“中英庚款”一同輾轉英德留學。學成回國后,被稱“測繪三杰”的他們,在戰火紛飛中靠著書信,合作編出了中國第一套大學測繪教材。
寧津生和幾位院士接過了老師的事業。每隔一段時間,他們便聚在一起,商討教材的修訂。20年間,《測繪學概論》再版了3次,變成了150多所高校的專業基礎課本。
5年前,寧津生80歲壽辰時,6位院士合影,左起張祖勛、劉經南、寧津生、李德仁、陳俊勇、龔健雅
這樣下去,大學里就出不了大師了
在給新生的課堂上,李德仁常提起導師王之卓。
這位學部委員曾親自為李德仁改論文、排章節,將他的論文推薦發表,而且從不署自己的名。出于政治原因,研究生入學考了第一的李德仁,未被錄取。文革結束后,王之卓立即將這位學生召喚回校,為他舉行專門考試。干過建筑工,種過水稻,扎過鋼筋的李德仁,終于在39歲回到書堆中。
靠著老師坐公交去郵局寄出的一封封推薦信,李德仁飛向了更遠的學術世界。在德國斯圖加特大學,他不到一年半就取得了博士學位。324頁的博士論文,取得該校歷史最高成績,評委評價“它解決了一個百年難題”。
有不少外國研究機構挽留他。妻子給“老大不小”的他寄來書信:幾十年來你一直在學習,一直在花國家的錢,你還不如一頭牛呢,到現在都沒擠出一點奶來,現在到了該回國“擠奶”的時候了。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李德仁回到了老師曾站過的講臺上。
和導師一樣,李德仁一心撲在教學上。他一口氣給本科生開了3門課,給研究生開了一門課,還編出3本教材。
但變化也在一點點發生。評上院士后,李德仁眼瞅著研究經費翻了又翻,原來是幾萬元,后來小數點往后挪了幾位,漲到幾千萬元。他越來越忙,各種會議、出差,將他的日程表排得密不透風。
當了武測校長后,他離講臺更遠了。一位本科生畢業后去了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寫信給李德仁的夫人說,從沒聽過李院士的課,深感遺憾。李德仁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回憶,接過信后,他心里“很不好受”。
他親自去了趟酒泉,跑到學生所在單位,給所有員工講了一堂課。
劉經南擔任武漢大學校長時,每晚仍堅持去實驗室。很多人摸清這個規律后,在門口排著長隊等他。能留給學生的時間少之又少。
寧津生認為,校長沒空上課可以理解,他們的主要任務不是教學,而是“把握方向、服務教師”,歸根結底是提高教學質量。
令他失落的是,不只院士、校長,現在甚至連很多最普通的教師,都很難把教學放在首位。決定他們晉升前途的,不再是一堂堂課,而是一堆堆的論文、表格和項目。
“這個評價體系很糟糕,會把高校的教學拖垮。這樣下去,大學里就出不了大師了。”這位老校長提高音量說。他懷念起剛進大學的日子,那時所有新教師從助教起步。而如今,在許多大學,博士后進大學直接就是副教授。
師生之間的交往,似乎也淡了。去很多新建的大學城參觀時,劉經南感觸很深。那些大學都在郊區,修得很漂亮,教室很大氣,但一到晚上,就變成了死城,“看不見一個人”。老師都回到城內,學生窩在宿舍里玩游戲。
“感覺老師和學生脫節了,學生變得很孤獨、很內向。”劉經南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感慨。
這些變化,也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院士課”的誕生。幾位院士一拍即合,再次登上了本科生的講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