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稱《道士下山》是喜劇武俠,發布的幾款預告片都是奔著無厘頭去的,讓我興趣大增。進場一看,果然喜感飽滿,放不到一半,好幾位大咖還排著隊準備登場時,我就忍不住設想,他們打算怎么逗我笑。領銜的王寶強有一種辨識度極高的臺詞功底,能在短短幾個字間自如地變化語速,使對白聽起來兼有小民工嘮嗑味和舞臺詠嘆調,這是他的個人標簽,別人學不來,也學不像,即使模仿到百分百,少了那把嗓音,也是二流,復制不了那份悄悄從唇齒間滲出的譏嘲。何安下要則表情肅穆,一笑就笑足十二分,是淳樸心智的外化,缺點是露出了能夾死蟑螂的眼角紋,怎么看也不像20歲了。
范偉只要本色即可,吳建豪的發型和角色設定已經替搞定一切,元華,只有我覺得他是在演一個黑化的包租公嗎?還有房祖名,老天爺了嚕,他的戲份竟然存在,并且精確演出了差點令他在此片失蹤的原因,房公子人戲合一,這么好的戲估計連廣電領導看了也動容,難怪放他一馬。此外,所有演員都采用了一種臺詞與情緒錯位的表演技巧,比如原本情緒只有三分力,一定要使五分來演,而原本該是嬉皮笑臉的,就故意板起臉孔。王學圻那得道高僧,賣得一手好萌,三番五次把佛理說成段子,幽默不就來自意外嘛。
郭富城和張震是我比較擔心的,一個太親和,一個太高冷,貌似都跟喜劇絕緣,但電影找到了一石二鳥的解決之道:讓他們相愛。通篇各種無厘頭,唯獨這段情緣講得一本正經,炮火中的燃情歲月,山洞中的依依惜別,演員越是深情,觀眾越是偷樂。幾段告白臺詞,在直露和曖昧間取得了微妙的平衡,無論卷福還是唐尼版的福爾摩斯與華生,與之相比都等而下之。美國同志已能合法結婚,英國更是大眾語境里的“腐國”,整個歐美社會對此高度開放包容,文藝作品里賣腐,有恃無恐,難免失去走鋼絲般的謹慎精巧。而在我國,該題材還處在大眾觀念的邊緣地帶,只可意會不會明說,只有在這樣含蓄的文化氛圍里,才能誕生這樣含蓄的橋段。
故事方面,有《功夫》和《一代宗師》的影子。我懷疑陳凱歌的創作意圖如此,否則他不會重用元華、張震等卡司。跟《功夫》一樣,是高手漸次出場,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闖關流程,功夫如何抵御槍械,也遵循一個“唯快不破”的基本原則;從《一代宗師》取了結構,一個是徐浩峰編劇,一個是他的原著,《宗師》前半段,葉問介入武林爭端,引出宮二之后,就變成了一出《宮二復仇記》,《道士》前半段,是何安下拜師、報仇、領教花花世界,引出了查師父一角后,又成了《查師父復仇記》,甚至擊殺對手,一個用“老猿掛印”,一個用的是“猿擊術”——在徐老師筆下,民國武林儼然是《猿族崛起》的前傳。
《道士》重申了《宗師》還原民國武林的野心。雖然夸張到超能武俠,不像陳嘉上的《四大名捕》那么亂來,有內在的自圓其說,有科幻電影的本質精神。太極弟子趙心川演示完隔空打物,給出幾句要領,我們要問,傳授絕世武功就這么簡單?但從科幻片角度,這就相當于《星際穿越》主角傳遞的那套方程式,無限奧秘盡在區區一組密碼。猿擊術的“有了速度,就有了質量”更讓我感嘆:陳凱歌真的看透了,放下了。當年拍完《無極》,被胡戈用《饅頭血案》一通揶揄,里頭有一段是借著愛因斯坦來嘲笑“人肉風箏”,把陳導演氣得吹胡子瞪眼。然而時過境遷,他竟然用“無限接近光速會導致質量無限增加”的相對論奧義來解讀至高的武學成就,絲毫不計較那曾經讓他成了笑柄。看查老板的身法,閃電俠不過如此迅捷,快銀不過如此凌厲,套用一部電影名,那真叫《快到不行》。恩,難怪周西宇勸他找媳婦生孩子的時候,也是一副信心不足的樣子。
結尾,小道士又上了山,旁白說,他終于悟道了。小道士怎么悟的道,我暫時沒看懂,但陳凱歌肯定悟了道,這一點在影片里非常醒目。轉眼十年,他的修養肯定今非昔比,這回來個張戈王戈做個《三顆子彈引發的血案》,他的反應也不會是“人不能無恥到這種地步”,而是“親,謝謝推廣,下次記得給好評喲。”沒有這樣的氣度,拍不了科幻大片。何況他還很有誠意地解釋了“武功那么好怎么不去抗日”的疑問——功夫再高,也怕火藥呀。(文/方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