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而改
“不爭論,大膽嘗試,大膽地闖,發展才是硬道理”鄧小平的這句話是仇和改革的一個準確注解
“不爭論,大膽地試,大膽地闖,發展才是硬道理。”在改革爭論最烈時,仇和把鄧小平這句話,做成一個大牌子,豎在城東進城大道旁。
他說,改革也許會有失誤,把握得好不會犯錯誤,更不會犯罪。
在討論“宿遷精神”時,仇和曾提出把“敢闖敢試”列進去,沒有通過。后來他又一個個做工作,重新開會,硬是把這一條列進去了。
在2000年他升任宿遷市長之后,省領導曾問他,“宿遷是江蘇最窮的市,你想要什么幫助?”
仇和想了半天,回答:“我不要錢、不要物,我就要個政策。”2001年,江蘇省委省政府聯合發出第12號文件,文件中說,“允許和扶持宿遷市在不違背國家政策法規的前提下,采取更靈活的政策和做法,探索加快發展的新路子。”
這是一塊擋箭牌,這也是一塊護身符。“改革要冒風險,穩定要付成本,發展要付代價。”這是仇和常說的一句話。
宿遷的城鄉因此讓人心情復雜:沭河邊的依依垂柳,街道旁每一盞點亮的路燈,都要扣公務員的工資,每一米路、每一座橋、每一棵樹都有農民的義務工,而無處不在的楊樹,是仇和的意志。
賢官鎮駐丘村的張金花,仍在為她被村干部無辜推倒的房子奔走;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周長勝在打點行裝,告別妻兒赴浙江平湖招商;浙江老板沈素才,忙著在沭陽城開發房地產,他因為交警每看到外地牌照的車就敬禮而感動;在沭陽街頭,“工業園長期招收技工”的橫幅在風中飄揚。
這是宿遷。
仇和仍舊每天早上5點半起床,還是喜歡吃韭菜粉絲、蒸小紅薯。
他在宿遷推廣普通話,自己念“機制”時卻仍然“咬牙切齒”,這一幕總是讓臺下的官員們忍不住低笑。
他曾經和兒子談早戀的問題,沒想到被一句“都是21世紀了”頂得直哼哼,這是兒子少見的幾次對抗,也是他做思想工作最失敗的一次。
在宿遷改革又成為外界的焦點時,去年11月26日,他陪省里來的領導視察,一個人走在一群人前面,顯得倔強而落寞。他說,“為公才改革,為私誰改革?”
與仇和面對面
記者:這些年您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也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您認為,作為一個改革者,作為一個官員,您面對的是些什么障礙?
仇和:首先面對的是人的障礙。不是所有的領導都是改革者,但改革者應當是領導者。因為首先要擁有權力,才能進行改革。我體會現在改革的阻力,不是體制,也不是機制,而是來自領導者(廣義的領導者)的障礙,這個障礙包括能力、思維、處事方式、方向感等各方面。
改革其實是革命,革既得利益的命,是利益再調整、權力再分配。
而往往權力擁有者,首先就是既得利益者,所以總是會舍不得,會不自覺地去維護,就成為了阻力。所以在我國,任何層次的領導都不用怨天尤人,環境還是很好的,只要你想改能改敢改,空間很大,我覺得現在要商討的是,穩是穩不住的,守業即敗業,不要怕改革起爭議,也不要怕犯錯誤,其實不改革才是犯罪。
記者:您在主政沭陽時,有不少措施都顯得比較激進,但據我觀察,到宿遷市后,您的施政措施明顯溫和了不少,當時您39歲,現在46歲,是與年齡有關,還是與這幾年的風風雨雨的經歷有關?
仇和: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因為環境不同,決定了做法不同。欠發達地區一般都有四個怪圈,即政治上越亂越窮,越窮越亂,表現為亂折騰;社會上越生越窮,越窮越生,表現為亂生育;經濟上越收越窮,越窮越收,表現為亂收費;思想上越保守越窮,越窮越保守,表現為頭腦僵化。治亂世用重典,治重癥下猛藥,所以在沭陽時,是強力糾偏,矯枉要過正。這樣做其實很累,但不這樣就扭不過來,如果把我放在蘇州、無錫這樣的發達地區,我肯定不會這樣干。
另外,我從縣里來到市里后,工作方法肯定要發生變化,因為角色不同了。從管理上來說,1∶8的管理半徑比較好,被管理者超過8,就容易向后看齊,因為在后面的人多;而小于8,就容易向前看齊。我在沭陽時,下面管轄38個鄉鎮,是1∶38,人口180多萬人,相當于歐洲的一個小國家,在這種情況下,只能采取貼身緊逼的管理方式,所以我有意在各鄉鎮之間形成不平衡,每季度開現場會,搞評比,制造競爭局面。到了市里后,管轄的是4縣1區,1∶5,這時就要以宏觀管理為主了,干預過多反而會挫傷下屬的積極性。
記者:您曾經逼1/3干部招商引資,1/3干部離崗創業,在您的推動下,培養了上千個“官商”。為什么這樣做?
仇和:首先是官員多了,漢朝時官民比例是1∶7000,唐朝時是1∶3000:,清朝是1∶91,建國時1∶600,現在則是1∶30,所以溫家寶總理說,食之者眾,生之者寡,要大力精簡。宿遷1/3干部招商引資、1/3離崗創業,留下來的官員,仍然足以維持運轉。
另外一個方面,在落后地區,官本位思想很嚴重,人才也都集中在政府,怎么樣把他們轉移到工商領域去?這些其實都是社會精英,不能把他們推到政府的對立面去,所以用這種方式,將他們從政治崗位,轉移到經濟崗位,肯定會有一段時間官商一體,對市場環境造成傷害,但這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記者:您當時推行的“小城鎮建設”引起爭議很大,是出于什么思路?
仇和:中國怎樣解決農村問題?只有減少農民才能致富農民、縮小農村才能發展農村。欠發達地區的典型特點,就是長期以來由于工商業發展滯后,使得土地無法流轉走向農業專業化生產,勞“困獸效應”。
縣域經濟發展,縣城的拉動力有限,“小馬難拉大車”,所以必須改為“群馬拉車”,關鍵就要加快城鄉結構調整,抓手是加快小城鎮建設,核心是農民從業性質由一產向二、三產轉化以及農民收入、消費方式由以實物為主向以貨幣為主轉化。房子建在城鎮就是生產資料,而建在鄉下,就只是生活資料,因此把交通搞好只是流通,輔以小城鎮和市場,才能截下物流。
另外當時推行小城鎮建設,也是基建成本低,這個需要抓住機會。
我們國家往往是總結典型、然后推廣,這種方式實際上很危險,一種經驗在當地有效,是因為它結合當地的實際好,就像沭陽1997年-1999搞小城鎮建設很成功,但后來全國一哄而上,卻很多失敗了。
記者:您在美國進修過,對西方的一些價值理念了解甚多,但像“沉重的懺悔”這一措施,明顯又是侵犯人權,對這一點您是怎么想的?
仇和:西方在我國現在這個發展階段時,在我國這種人均GDP時,哪里有人權呢?我覺得中國現在要加快發展,用30年走完西方300年的路,政治優勢是很重要的,權力相對集中,可以采取壓縮餅干式的發展,不要截然把人治和法治當成是非的兩極,承認宿遷的現狀的話,能不能用人治來推動法治,用不民主的方式來推進民主呢?
為什么是宿遷為什么是仇和
改革邏輯
宿遷的激進變革,無疑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仇和的動機和邏輯在哪里?分析他的個人經歷,或許能找到些答案。
仇和出生于江蘇鹽城濱??h農村,1977年恢復高考,仇和考上江蘇農學院,畢業后分配到省農科院工作,并于1984年5月提拔為副處級,進入了官員隊伍。
此后,仇和曾于1986年下派徐州豐縣掛職鍛煉2年半,靜心研究農村問題。而對他造成巨大影響的是1995年,他作為江蘇省第一批高研班人員,赴美國進修,系統學習西方政府管理和市場經濟學。回來時,他帶了滿滿兩大箱書。正是在這時,仇和產生了強烈的施政沖動。
回國后,他在被提拔為省科委副主任前夕,改派到新組建的宿遷市,任市委常委、副市長,幾個月后,他來到了沭陽。
沭陽當時是個什么狀況?宿遷市委副書記謝波告訴記者,“陸域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縣,卻又是最窮的縣,人均指標與全省相比,有11項僅為省人均的10%,財政收支缺口達1億多元。宿遷市狀況也大體相似,2001年的人均GDP和人均財政收入不僅比蘇北五市平均水平低了近一半,甚至趕不上西部十省區平均水平。在江蘇省總體經濟快速發展的背景下,宿遷的”落后“顯得分外”刺眼“。
“富的富得冒油,窮的窮得冒汗,”宿遷市委宣傳部長葉輝說,“誰愿意受窮呢?但如果還是亦步亦趨,拍馬追都追不上。”
事實上,傳統的兩條發展道路,宿遷市和沭陽縣均嘗試過:一個是跑項目,但毫無優勢的宿遷市,幾年下來,沒有爭取到國家布點的一個大項目;另一條路是“扶貧”,從1993年開始,江蘇省曾連續3年幫扶過沭陽等貧困縣“強力發展”,但大量的錢物,都被投入虧損國企等無底洞,1996年,當地為制造政績,竟占用3000萬元企業技改資金,作為財政收入,放了個“假脫貧”的衛星。
正是在這種狀況下,渴望發展的沭陽,等來急欲施展身手的仇和,開始了超常規的改革。
仇和的個性,無疑在這場改革中舉足輕重。幾乎所有的被采訪者,都談到了仇和倔強的個性。在他上任時,官員們曾編了一個順口溜:“一年仇和,兩年求饒,三年求逃”。仇和聽到后說:“那4年求什么?我就非要呆4年。”
仇和說他甚至想過:“如果組織上將我免職,我也絕不回南京,就呆在這做生意,研究沭陽。”
他無疑是個極為自信的人,“看準了的事情就要干,誰說也沒用。”當本報記者問他,“這幾年,你有沒有做過一件失誤的事?”他以沉默作答。
另一個顯而易見的特點,是仇和的急切,而通過他手中的權力,這種急,在下屬的貫徹過程中,有時演變為狂飆猛進,有時蛻變為急躁。
在城區拆遷時,沭陽街頭往往見到這樣的標語:“大干30天封頂。”而在推行小城鎮建設時,每個鄉鎮都領有任務指標,以致有的鄉鎮因完不成任務,干脆強行拆除老百姓的房子,逼其重建。
仇和曾經分析自已,“我搞科研出身,科研重結果,不重過程,所以有時表現出急躁的情緒。”
但他同時又說,“往往過程中容易爭議,不如讓結果早點出來,這樣就有了說服力。”
民主嘗試
赴美進修的半年,看來對仇和造成了巨大的影響,自從回國后,即使冬天穿西服,他也一定將襯衣穿在毛衣的外面,細節一絲不茍。
宿遷召開的所有大會,規定必須電視現場直播,“讓每一個社會成員有知情權,也便于大家監督。”
1997年,沭陽試行干部任前公示制,這一做法引起轟動,時任國家副主席的胡錦濤,對此作出長篇批示?,F在,干部公示制已被寫進《干部任免條例》,在全國推廣。
在他擔任市委書記后,他在宿豫縣推行干部“公推競選”,此舉同樣在全國首開先河,胡錦濤再次批示。
“公示制解決的是知情權,公推競選解決參與權、監督權。”毫無疑問,他有自己的目標,并且一步步在推進。仇和現在思考的問題是“如何對干部的施政過程實施監督”,他無疑感到了以個人來監督一個官員集團的勞累。
中組部調查組前來宿遷調研時,一位官員說了這樣一句話,“不求所有,但求所用”。此話讓仇和感慨,“看到了高層的開明。”
“建設民主不是目的,是手段,民主才能民安,民安才能得民心。”這是仇和的觀點,但他現在他無疑又在反方向操作,先凝聚民心,實現民安,再建設民主。“這是我的矛盾之處。”仇和承認。
他甚至不認為自己是個改革者,他說,“我只是改良”。
得與失
仇和曾這樣自我描述:“穿著褲子夾著尾巴,穿著釘鞋拄著拐杖,拎著烏紗戴著眼鏡干工作。”
1998年8月22日,央視《焦點訪談》曝光沭陽縣后,在當地引起了一場“地震”,一位王姓的科級官員,甚至錄下了這個節目,在臨街的窗口反復播放。
此事后來使沭陽的工業園建設擱淺,但也使默默無聞的仇和,從此聲名大噪。在宿遷市委的保護下,仇和最終并未被免職。
仇和后來對此有了一句名言,“在外界爭議中揚名,在內部不爭論中發展。”
“改革必然要觸動一部分人的利益,”仇和說,“做10件事,有一件錯了,9件事上頭不一定全了解,而錯事肯定知道,因為有人會去上訪,會去傳播。”他將此比喻為“陰暗面的放大效應”。
從本報記者的統計來看,外界對宿遷的重磅輿論監督,幾乎一年一個,但奇怪的是,屢屢被曝光的仇和,卻不僅不倒,反而名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得到上級領導的信任,足可稱為“危機公關”的典范。
2000年12月28日,仇和升任宿遷市委副書記、代市長,8個月后,他被任命為宿遷市委書記,再次提拔。
仇和主政沭陽4年零20天,到2001年,這個全省最貧困的縣,國內生產總值增長2.17倍、財政收入增長2.25倍,在全省排名分別提升了13位和6位,職工平均工資、農民人均純收入兩項分別提升了21位和9位,GDP增長率全省第二,位次提升幅度全省第一。
在離開沭陽時,仇和在全縣干部會上說,“我們四年不懈的努力、流淌的汗水、付出的辛勞,在得到群眾認可、社會認同的基礎上,終于得到上級黨委和組織部門的認定,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高興的呢?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安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