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2日,天津港爆炸事故滿一個月。中新社記者從天津港“8·12”瑞海公司危險品倉庫特別重大火災爆炸事故現場新聞中心得到信息,截至9月12日下午3時確認:事故遇難人數55人,搶險救援犧牲人數110人。
在搶險救援中犧牲的110人中,包括公安消防人員24人,天津港消防人員75人,民警11人。
目前,尚有8人失聯,其中天津港消防人員5人,其他人員3人。住院治療人數218人,其中危重癥3人,重癥2人,累計出院580人。
天津爆炸一月后:被改變的生活再難回去
老李要走。當他聽說爆炸現場要封堵入海口時,就想過帶著5歲的外孫離開天津。
天津港“8·12”瑞海公司危險品倉庫爆炸后數日,天津下了雨,馬路上雨水泛起泡沫,有淋過雨的人出現皮膚紅癢。一時間,“天津雨水有毒,不要淋雨”的消息迅速傳播。
天津市環保局總工程師包景嶺在新聞發布會上表態,危化品爆炸產生的環境影響都在可控范圍,請市民放心。
老李在電視上看到這一幕,還是帶著外孫走了,他覺得“不放心”。
爆炸給天津港留下一個直徑100米、深6米的大坑,上千噸溶解了未知化學物的廢水從這里運走,污染土壤的修復方案仍在研究。
這個被形容為“流膿瘡口”的爆炸點,在兩個月后或將開建公園。濱海新區計劃用24公頃土地建造海港生態公園,以修復環境。
9月11日,官方公布了165名在這次爆炸中遇難者的名單,另有8位失聯者被確認已無生存可能,法院將啟動宣告死亡的法律程序。
爆炸后一月,震蕩漸漸平息,受損的環境正在修復,但對像老李一樣的部分天津居民,特別是在爆炸中受損小區的居民們,恢復可能才剛剛開始。
爆炸的烙印依舊清晰。曾在這里生活的人,有人離開,有人沉默,有人反目,有人等待。
離開
8月19日,天津運管部門退休干部老李開車載著外孫,駛向京滬高速,他打算離開天津,去北京的女兒家里住上一陣。
8月13日,他在新聞里聽到關閉爆炸現場三個入海口的消息,心想著,“孩子怎么也比大海要脆弱吧”。
直到雨天來臨,“泡沫雨”和“神經毒氣”傳言又起,老李下定決心要走。
在天津開發區康師傅公司上班的河南人陳姐也走了,她窩在出租屋里看了幾天電視,發現老鄉都回家了,“小區里和小吃街上擺攤的老鄉全走了,我就也走了”,她帶著孩子回了安陽。到9月7日,陳姐又回到天津上班,“我想著就算有毒也該散沒了”。
不少在濱海新區務工的外地人接到了放假通知,餐飲店在爆炸后也關門歇業,只有網絡外賣提供送餐服務。
跟老李同一天離開天津的,還有和他一起退休的老伙計,“(他們中)家里有小孩、在外有親戚的,都走親戚去了,光在北京的就有3個。”
一些年輕人則攜家帶口,到更偏遠些的天津薊縣度假,在農家院里躲避“不受信任”的空氣。“直到開學后,我們這里的房間供應才不緊張了。”薊縣一位農家樂老板說。
爆炸發生剛開始的一段時間,事故核心區周邊停滿了各種環境監測車輛,移動監測點位的數據隨時發回指揮部。
頻繁出現在公眾面前的天津市環保局總工程師包景嶺在發布會上說:“雨水讓爆炸核心區還未清理的地面殘留氰化物轉為溶水的氰化氫,在酸性條件下可能逸散,影響周邊環境。但這些情況都在我們的嚴密監控之中……請大家放心。”
一些動物也在悄然離開這座城市。
天津濱海新區濕地保護志愿者協會秘書長王建民發現,爆炸點東北方向約6公里的一處候鳥棲息地,原本要在11月飛往南方過冬的兩萬只水鳥,爆炸后蹤影全無。他想不出所以然。
“這個季節應該是鳥類最多的時候。”8月14日,王建民像往常一樣驅車來到棲息地,自3月下旬就從江浙一帶遷至此地繁衍的反嘴鷸、黑翅長腳鷸等十幾種水鳥,幾乎都不見了。他咨詢一些鳥類專家,大家都感到不解。
連續數日,王建民每天沿著海岸線尋找水鳥,最遠到了120公里外的唐山樂亭,都沒有發現蹤跡。“動物對環境的感知最敏銳,這些海灣地區的生態究竟受到什么影響,還需要專業人士進一步考察研究。”
王建民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更讓他擔憂的是棲息地再往東3公里外的海灘,那是一處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遺鷗的棲息地,“聚集了差不多來自全世界的12000多只遺鷗”。
9月正是遺鷗遷徙至此的時間,王建民幾乎每天都要去記錄飛來棲息地的遺鷗數量,試圖分析這個區域生態環境是否已發生變化。
婚房
萬科海港城的業主曹陽,在天津市區的出租屋里度過了爆炸后的第一個月,原本計劃10月結婚的婚房,也在爆炸中被毀。
8月12日晚,曹陽邀了朋友在家中小聚,聊著婚禮的安排。當晚11點半左右,“轟”的一聲巨響,婚房的玻璃窗帶著金屬框架往屋里沖,朋友本能地伸手去擋,“骨折了,玻璃劃破頭,縫了十幾針”。
7月份,曹陽和未婚妻剛搬進新家,原定于10月24日舉辦婚禮,請柬都已給親友送了個遍。突如其來的爆炸,毀掉了他的新婚計劃。
2012年,他從東北到天津打拼已近十個年頭,在濱海新區萬科海港城買下一套90多平方米的兩居室,定居下來。一百萬元的購房款幾乎花掉了這個27歲年輕人的所有積蓄。
30歲的鄰居李文君2011年在萬科海港城買下房子,生活穩定后,“終于可以要個孩子了”。
2015年8月,李文君已是一個全職孕婦。為了迎接新生命的降臨,懷孕后她就沒再上班,堅持早睡早起,還接了父母過來同住,方便照顧即將出生的孩子。
12日晚,李文君早睡如常,被第一聲爆炸驚醒時,她以為地震了,全家人慌張地準備逃生。第二次爆炸在30秒后沖擊了他們的房子,“玻璃碎片像雨一樣砸在床上”。
28樓往下的電梯已經扭曲變形,李文君挺著大肚子從消防樓梯一步一步往下走,直到連夜逃至天津市區后,她才感覺身上有劃破的傷口,痛。
濱海新區政府與開發商協調,最初計劃以購房款1.3倍的價格回購損毀房屋,給予業主賠償,但很多業主不愿意,“現在這個錢很難在附近買到質量一樣的房”。
曹陽拿著政府補貼的6000塊錢,在天津市里租房住著,“合同一年一簽,租房押一付四”,忽然多出一大筆日常開支,讓他有點“消受不起”。就在幾個月前,他剛花十幾萬元為新房添置了家具。
李文君變得很敏感,“打雷或動靜大點兒的聲音就害怕,睡不著”。爆炸帶來的陰影積郁在她心里,幾天前去做孕檢時,醫生說她有點妊娠高血壓,“胎兒的發育出現遲緩”。她很擔心,尤其是這幾天從新聞里聽說美國“9·11事件”參與救援的許多人患上癌癥后,她只希望孩子能健康出生。
房產開發商答應以市場價1.3倍的價格回購受損房屋,曹陽在回購協議上簽了字,但他還在等市場評估結果。“我們沒時間打官司,更不可能上訪,一天不工作就一天沒收入。”曹陽說,現在的生活讓他無可奈何。
李文君堅持沒簽字,她不認為這個價格能彌補爆炸帶來的破壞,“有些損失是金錢買不回來的。”
倉皇逃離的爆炸夜,她和丈夫忘記帶走結婚戒指,再回家取東西時,發現戒指已經不見了,連同一些洋酒和自行車被盜,只剩下開裂的墻壁和亂成一團的家具。
沉默
爆炸波及的不止周邊居民,還有離事故地較近的部分企業。
距離爆炸點3公里外的一間凍品倉庫,千噸冷凍肉品在爆炸后腐爛,50米開外就能聞見刺鼻的臭味。
“爆炸發生后,我們第一時間就發現了氨泄漏。”這家冷鏈物流公司的員工葛文強回憶,8月12日當晚,爆炸沖擊波損壞了冷庫的制冷設備,用于制冷劑的氨氣發生泄漏。他們打了119求救,但爆炸現場“讓消防力量根本無暇顧及我們公司的氨泄漏”。
近一個月過去,倉庫中大約3000噸肉品已腐爛發臭。穿白色防化服的員工在倉庫中進出,冷凍肉還裹著塑料膜,堆在庫房外的空地上,“員工冒險搶運了一批出來,可能只有十分之一”。
“因為我們貨物的損失,導致下游加工業的客戶沒有貨源,損失的遠遠不止擺在這里的貨值。”上海某外貿公司的運營總監郝娜說。
郝娜已六次往返天津,一直沒能解決公司價值2700多萬元凍品損失的賠償問題,“新西蘭、澳大利亞進口的牛羊肉,幾乎都腐爛了”。
葛文強認為,公司也是爆炸事故受害者,貨物損失的后果不應由公司獨自承擔。
濱海新區有關管理部門已介入協調處理,并書面承諾,先對腐爛凍品無害化處理,再協調保險公司進行理賠;暫無法理清責任的貨物,則由政府代償直接經濟損失。
監管部門和肇事企業瑞海公司的人員也受到事故波及。
天津市安監局一位不愿具名的內部人士介紹,副局長高懷友被控制后,單位成為事故的直接責任方,“內部氣氛很緊張”。盡管正常工作未受影響,但“上班都很沉默,同事之間也不敢亂說話,怕被打小報告”。
肇事企業瑞海公司副總經理尚慶森的父母,已在家中閉門半個多月,8月19日尚慶森出院回家后,同樣再沒出過門。尚家鄰居說,以前尚父每天都會去自己家的修理廠上班,“爆炸后就再也沒見過他們”。
在爆炸中喪生的瑞海公司員工陳貞則給家里留下一個大難題——他與現任妻子是二婚,盡管育有一子,但沒有領過結婚證,陳妻與陳父陳母為了賠償款的分配,“成了仇人”。
“把孫子留在陳家,或者她帶著孩子在陳家生活,可以考慮均分;如果帶著孩子改嫁,就再協商。”陳貞的舅舅說。
“危化品業”的變化
爆炸事故第三天,8月15日,天津市曾緊急召開安全生產大會,要求對危化品、易燃易爆物品生產、經營、倉儲、運輸企業和單位,進行拉網式排查,重點檢查安全生產條件、主體責任落實、港口危險貨物生產經營資質等。
石家莊司機王成比原定計劃在天津多待了十幾天,他在天津港等著提貨。爆炸后,港內限制提取所有危化品倉儲貨物,直到9月5日才開始放貨。王成說,延期存放的費用“承受不起”。
危化品倉儲行業或許已開始新一輪“洗牌”,安琪明顯感受到,“檢查力度在加大”。
安琪在天津廠庫房信息平臺工作,爆炸發生后,沒有資質的小倉庫將之前存儲的危化品貨物,轉移到有資質的倉庫,“小倉庫不敢接單,幾乎所有正規的倉庫都爆滿了。”
在濱海新區經營一間危化品倉庫的章賽聽說,港口有七八家比較大的倉儲企業都被責令關停,“小的就更數不清了”。
南開大學嚴天鵬等人曾在2010年考察過天津市危化品倉儲物流情況,并撰寫文章《天津市危險化學品倉儲物流現狀考察》。其中指出:天津市許多危化品以老企業居多,經營特點是品種多、儲量大、批量小、批次多;許多庫房建于上世紀70年,已不能適應現代危化品存儲的等級要求。
章賽經營的各類級別倉庫共一萬多平米,近期已全部儲滿危化品貨物,尤其是甲級資質的倉庫,“現在全天津都找不到一家空的”。
供不應求的危化品倉庫推高了貨物存儲價格。原漢沽區一名倉儲企業負責人介紹,他們公司2000平方米的倉庫已存滿貨物,級別最低的丙類倉庫價格從原來的1元/平米/天翻了一倍,“以前最高也不會超過一塊三”。
章賽介紹,現階段乙類倉庫可能需要3.5元/平方米·天,價格翻了一番,而且一庫難求,不少客戶只能將貨物轉運到臨近的青島港去。他說,以前還能打點擦邊球,把乙類的貨放到丙類庫,“現在找遍天津也沒人敢亂放”。
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變了。
老李曾長期在運管部門工作,在北京待了一個月后,爆炸事故仍讓他對危化品運輸管理領域的現狀憂心仲仲。他說,天津有那么多危化品運輸車,如果有檢查不認真的,就有可能變成一個“流動炸彈”。
“只要交費,全部合格。”老李說,運管所下面的二級維護驗車點大多“沒認真審驗過車輛”。放在爆炸前,他沒覺得“形式化檢查”是個事兒,但現在就害怕了。(為保護個人隱私,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澎湃新聞記者 趙孟 孫利榮 丁雨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