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覺得自己有責任
電影中很多時候,小文和她好朋友新新就像未曾經歷過慘劇一樣,在游樂場里嬉笑玩耍,這讓人聯想到那些性侵害事件發生后,家長詢問孩子真相,孩子描述起那些令人發指的行為,就像講述一個游戲。
文晏在寫劇本的過程中,走訪了大量心理學家和社會工作者,他們和受到性侵的兒童有過接觸,專門給這些孩子做過心理輔導。“發生這些事的時候,他們普遍年齡很小,還處在比較懵懂的狀態,因此不一定會表現出非常強烈的創傷反應,好像把這個事情忘記了,看上去沒有問題。但是很多年以后,這些東西會重現于她們的生活,甚至給她造成非常非常巨大的困擾。”
在侵害發生的年紀,她們最多會交換一些來自成年人的拷問:“你知道什么是處女膜嗎?”她們也許不會想到,在此后的人生中,冷眼、傷害、羞辱將如影隨形。
電影里,新新的父母覺得案件敗露有傷風化,和罪犯提出交易,用未來的學費和一部蘋果手機,賣掉了本該屬于女兒的公正和“清白”,也正是新新的父親,為了仕途把兩個女孩當作貢品認“領導”當干爹,羊入虎口;警察隊長一次次讓小文復述當晚的遭遇,言語中充斥著懷疑和羞辱,仿佛身為女孩就是原罪;學校老師對校園霸凌不聞不問,將問題推給家長,對年幼的孩子冷嘲熱諷;而小文的母親,在案發之后不僅沒有給予心理疏導,反而是耳光和責罵,她剝奪小文穿裙子的權利,剪掉她一頭長發,“讓你穿這些不三不四的衣服!”
文晏一直在想,為什么這樣的事情會周而復始,她也覺得很困惑。“可能是現在社會發展得太快了,成年人都在忙著別的事情,忽略了對下一代的保護。可是,他們是我們的未來,這些孩子如果一個個都有心理問題,十年以后會發生什么?影響的遠遠不是發生案件的孩子,會輻射到他們的生活中,他們的后代,他們的家庭,很多問題都會發生,甚至以我們無法想象的方式發生。”文晏說,“失職的是整個社會,哪怕一個人做到了他該做的事情,這些事情就可能會被叫停。”這就像,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覺得自己有責任。
電影里有一個極度冷酷的鏡頭,像一把鈍刀一點點切割著觀眾的神經。受到侵害的小文躺在醫院冰冷的床,如同一只待宰的小羊,兩腿張開被固定在冰冷的儀器上,一個戴著眼鏡的男醫生戴上白手套檢查她的私處,然后是一名女醫生,機械地重復同樣的動作。隨后他們義正言辭地共同在記者會上為罪犯做偽證,聲稱女孩并未受到性侵。小文穿著不合身的病服,一個人哭了起來,她的父親終于憤怒了,這個在女兒成長中長期缺位的男人幡然醒悟,他對著那些顛倒黑白的檢查小組大吼:“公道呢?”太陽底下的罪惡,肆無忌憚地張牙舞爪。
在上月的首屆平遙國際電影展路演現場,一位觀眾站起來向文晏表達了對《嘉年華》的喜愛。少女的故事讓人輾轉反側。令一位觀眾則站起來表示不解:片中這位官員只是“民間商會會長”,怎么可能具備如此巨大的能量。文晏說,她做了很多研究,也對這樣的現象感到震驚,“一個不那么重要的人物,也可以有呼風喚雨的能力,很多你看起來不起眼的、沒有權力的人,他確實能做到你意想不到的事情。”
小米和小文正是“嘉年華”的年紀,喜歡穿漂亮的衣服,用各種配飾打扮自己,涂抹鮮艷的口紅,戴金色的假發套,她們都喜歡穿白色的裙子,穿上就好像天使一樣,電影也有一個看上去浪漫而美好的英文名:Angels wear white。
“天使穿白衣,有多少人想過它的含義?”文晏說:“女孩子喜歡穿白裙子,小時候都喜歡別人叫我們天使,覺得這是純潔而美好的象征。我們今天談論女孩子的純潔,對它的理解卻停留在非常表面的聯系上,整個社會還是像過去那樣看待女孩子的身體,強加這樣的概念在女孩身上。”
明明是加害者應該感到羞辱的事情,但在今天的社會,受害者、受害者的家人甚至朋友都會感到強烈的恥辱。文晏說,“這樣的案件發生,馬上就有聲音說,這個女孩子不純潔,其實她做了什么呢?她什么都沒做。這是(純潔)非常虛偽的定義,我們不探討真正核心的精神性的東西,反而是在探討表面的純潔,這恰恰是我電影的主題。”
文晏在寫劇本時看到了一則新聞,那是在一個中國南方的小城,他們建了一個很高的夢露雕像,引起居民的圍觀,雕像在半年之后拆除,“因為覺得她的裙子飛得太高。”文晏曾經向她的女性朋友做過一項調查:夢露在你們心中是一個怎樣的形象?其中一個答案讓她印象尤為深刻:“除了愛以外的一切。”直到今天,社會觀看女性身體的方式和許多年以前沒有什么不同。
文晏把一座巨大的夢露像放在海邊,在電影里,她承載著女孩對美的想象,她們用天真而純潔的目光望向夢露飛揚的裙角,眼睛里都是向往,然而沒過多久,夢露的雙腳被貼滿了各種各樣的廣告,沾染污漬,最后被人們用電鉆拆除,運到別處。
“一百年前,很多東西對女性都是禁止的。現在不一樣了,但是一些遺留的東西存在于各個角落,一個女孩子應該怎么行為,應該穿什么,應該怎么表現,在別人面前應該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到了一定年齡之后,不再青春了,各種負面的詞匯都會出來,哪怕你是個公司高管,擔任很重要的職位,做了很重要的貢獻,都會面臨偏見,工作中,生活中,都存在。”
這樣的偏見不但來自男性,同樣來自女性,在《嘉年華》里,同齡的女孩之間罕見結成了同盟,她們彼此依賴,相互扶持。文晏覺得,很多人沒有意識到一個問題,當我們維持一種男權社會的時候,男性和女性都有責任。“很多女性是迷茫的,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變成我要得到男性認可,要去討好男性,要做符合他們希望我們做的事情,要把我的競爭對手打下去,事實上女性應該彼此理解,改變現狀。”
在電影里,文晏安排了一個女律師的角色,由演員史可扮演,為這個絕望的故事帶來一線光明,整個社會的正義,靠她一人伸張。“她與生俱來的氣質,讓人覺得溫暖和信任。”寫劇本的時候,文晏認識了很多公益律師,他們經常去偏遠的地方幫助這些受到傷害的弱勢群體。“他們所做的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個律師該做的事情,一些女孩會把她當成媽媽或者姐姐一樣傾訴,半夜里跟她打電話,他們付出東西真的太多了,這也是對他們的致敬。”
小米和小文身上都有一種堅韌的力量,無論處境如何,她們的眼里仍然寫著倔強和勇氣,文晏說,她欣賞的女性都是一樣的。“我喜歡這種不認命、不服輸的女孩子。我在選女演員過程中,逐漸意識到吸引我的女性都有一種堅硬的、堅強的東西在性格里面,我覺得只有這樣的女人才是真正美的,這種美是從內心浮現出來的,不是只是一個五官,一個表面的東西。”
影片的最后,小米在賣身和自由之間選擇了后者,她逃出那個為享用她的身體而精心布置的房間,用石頭砸開鐵鏈,騎上摩托車,穿行在車輛奔流不止的高速公路上,一輛卡車載著被拆除的夢露雕像,轟然駛過她的身邊,駛向遠方。
這是一個充滿力量和未知的結尾,關于小米的未來,文晏說,“這么多孩子經歷這樣的事情,他們都有不同的走向,不同的人生,我希望越來越多的人能夠走向一個更美好的結局,當然,我也保持謹慎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