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穎乾看起來比想象中年輕,干凈文雅,有點娃娃臉。和幾乎所有的律師一樣,一套黑色西裝使他顯得精神干練。他的新工作位于上海市閔行區莘莊,這塊建設中的熱土目前地廣人稀,已竣工的寫字樓寬敞明亮。
律所的人并不多,作為工作自由度比較高的律師,一般不要求每天打卡上下班。但張穎乾在不出差的日子里,仍舊每天9點多坐半小時的公交,晃蕩到辦公室,這個習慣與他此前7年的檢察院公訴人經歷有關。
1987年出生的張穎乾還不到30歲,江蘇無錫人,2008年他從中國政法大學本科畢業后,考到江蘇省某檢察院工作。他是那年公務員考試的江蘇省第一名,在檢察院公訴二處待了七年,他做了七年公訴人,辦理刑事二審案件。
辭職是2015年3月份發生的,助理檢察員(檢察官等級一種)張穎乾產生了職業倦怠感,他覺得個人能力提升遇到一個瓶頸。
張穎乾
“公訴情結”
幾乎所有的法學院學生,畢業時的標配是考公務員,考研,做律師。張穎乾也不例外。當時,張穎乾宿舍里6個人都在考公務員。到畢業的時候,他身邊有一半人工作有著落,還有一半人連著落都沒有,他覺得自己能考上公務員,已經非常幸運了。
“他跟我講,結識了現在的律所主任,想出去跟他學習學習,我還跟他開玩笑,以后還可以考回檢察院。我覺得他跟那位律師能學到很多東西。但是我,能教的已經教給他了。”面對徒弟的離去,師傅魏西(化名)是支持的。盡管在檢察院待了大半輩子的他真心希望,像徒弟這樣有能力的人能留下來。
魏西是張穎乾在檢察院的師傅,今年50歲,是一名資深公訴人,他的辦案能力和法律功底,是江蘇全省公訴人里的佼佼者,主要辦理疑難復雜案件。
張穎乾沒想到的是,在他從檢察院辭職4個月后,師傅魏西也以助理檢察員身份提前退休。一般來說,滿30年工齡的公務員可以申請提前退休。隨著年齡的增大,已經做了20多年公訴人的魏西,突然對未來的職業生涯充滿恐懼。
公訴人這個工作對在法庭上的能力要求很高,“我們需要較強的語言表達能力、邏輯思維能力、敏捷的反應能力。”作為他所在檢察院年齡最大的公訴人,魏西不愿意離開時給別人留下一個很差的印象,“我也不愿意退下來以后給別人打雜,所以決定急流勇退。”
路遠(化名)是張穎乾剛入檢察院時的領導。他說,檢察機關有個詞叫“公訴情結”。出庭久了可能會厭煩,但是公訴人這個工作比檢察機關其它工作都有意思。“這個身份,讓人有職業認同感,始終讓人充滿激情。遇到一個案件,鞭策你不斷學習。”
但他透露,檢察機關一般也正是公訴部門辭職的人相對較多,走的都是業務骨干,只有這樣的人出去才容易轉型。
“死磕型公訴人”
三百本卷宗,每本厚兩三厘米,擺了整整一個房間,房間大概15平方米。張穎乾坐在卷宗中間,整整一個月,一份一份地看。
這是他第一年做書記員的情景:面臨最高檢檢查案件,公訴科需要把三年內辦過的所有案件卷宗(當時已經歸檔)的主要法律文書都復印出來,裝訂,一案一總結。
這個任務工作量很大,張穎乾每天晚上加班到八九點。但那個時候他不覺得累,“每次整理案件,看別人怎么辦這個案子,能得出很多的經驗。“
陪同提審,開庭,做記錄。在剛畢業的大學生張穎乾眼里,公訴人的工作是神圣的,唇槍舌劍,揮斥方遒。
一開始,當上面派給他一個案件,完全不知如何下手。他跟不同的檢察官去開庭、提審,學到很多開庭提審的風格,有的公訴人是斯文型的,有的是激情型的。
魏西對張穎乾影響很大,一般公訴人發表庭審意見時大約10分鐘,但魏西發表出庭意見,慷慨激昂地講了一個半小時。還有律師叫他“死磕型的公訴人”,“不太容易吃虧。”
由于業務拔尖,魏西多了一些額外工作。每年公訴人培訓時,他要去給全省公訴人講課,新的檢察員集訓,需要他去培訓。司法實務機關與高校之間交流,他被選中給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學生上課。
“從公訴業務上看,他師傅是老道的,在全省也是拔尖的。他師父很正直,書生意氣,給他帶了一個做人做事的模式。”路遠如此評價兩人,“不是熱衷于仕途的人,是想搞業務的人。”
受師傅的影響,張穎乾將自己的公訴人風格定義為激情型,他在庭審現場,邏輯嚴密,說話擲地有聲,每一次訊問之后會確認當事人的回答,用一個“好”字結束,然后再進入第二個問題。
按魏西的說法,最了解公訴人能力的是法官,而非同事。因為公訴人的能力是在法庭上被看到的。“我從其他法官那聽到說,你們那個小張很好。”
下派鍛煉是約定俗成的,新招錄的公務員工作一年或者兩三年以后就輪流到基層去鍛煉一年。
張穎乾下派的基層檢察院工作壓力比較大,2009年到2010年,張穎乾在那鍛煉,一共辦了六十幾起案件。也就是在那里,他獨立辦了第一個案子,歷時一個月左右。
這是一件非法持有毒品的零口供案件,被告人從來不承認。怎么去提審被告人,怎么去詢問,怎么去審查證據,張穎乾的心里沒有底,“所幸,這個案件其他證據比較充分,有現場目擊證人的證言,包括從他車里搜出一定克數的毒品,物證也比較充分,看完之后心里面就比較有底了,哪怕他是零口供的,我也可以通過客觀證據來鎖定他。”
魏西說,進入體制內的人,相對來說,壓力比較小,比較喜歡偷懶。但張穎乾不一樣,他出差住賓館,都會利用空閑時間鉆研法律。
變與不變
不管是師傅還是同事,都評價張穎乾“優秀”。他對業務很鉆研,學習能力很強,在同一批年輕人中很突出。
“當他是書記員時,就能協助辦案,這已經超出一般書記員的能力。雖然還沒有取得助理檢察員資格,但大家都認為他是有能力出庭的。”路遠這么評論著。
取得助理檢察員資格,需要工作滿三年以上。助理檢察員經過檢察長批準就可以行使檢察員的職權。“助理檢察員和檢察員只是行政級別不一樣,干的所有工作都是一樣的。”
張穎乾在第二年就可以獨立辦案了,但不能出庭。路遠記得,在取得助理檢察員資格前,有好多次案子實際上是張穎乾辦的,但署名是別人。
剛開始獨立辦案時,他只能辦一些事實證據都比較清楚的簡單案件,但慢慢到了第四年、第五年后,領導會有意識地委派他一些疑難復雜的案件。第五年時,他已經獨立辦了公安部交辦的一個重大職務侵占案件。“像我的話基本等到第五年左右,基本上成長為非常成熟的公訴人了。”
工作到第七年時,張穎乾發現,自己在檢察院,現在是這樣,十年以后可能還是這樣。“十年里我甚至可能都坐在同一間辦公室里,身邊人都不變的,位置都不挪。這個對我來說可能是最恐怖的地方。十年對我來說,可能就是臉上的皺紋多了一些,頭發變白了,或者頭發變少了。”
“一般要多久能升為檢察員呢?”
“要競爭上崗。”
“最快的話多久?”
“快的話你能一次就上,那可能三年就變成檢察員了,但如果一直沒競爭上,那可能十幾年還到不了。”
“那檢察員升到檢察長要多久呢?”
“就是很長嘛,因為檢察長都是領導,就更不好說了。”
師傅的經歷也讓張穎乾感覺,上升的通道很漫長。
魏西早年在江蘇某基層檢察院干了十幾年公訴人。2006年,最高法規定死刑核準權統一收歸最高人民法院行使,規定所有的死刑案件二審必須開庭。他所在的檢察院重新成立公訴二處,魏西經遴選進入,擔任助理檢察員。
在早年的那個基層檢察院,魏西一路從書記員,助理檢察員,檢察員,公訴科副科長,做到反貪局副局長。反貪局副局長的級別是科員。而他在現在的單位做了10年公訴人后,級別只是從副科調成了正科。
由于魏西業務過硬,2013年,檢察院給了他一個主任檢察官的行政頭銜。當時整個檢察院兩個公訴處,一共八個主任檢察官,只有他是助理檢察員,其他人都是處長。“這不是正式的,是臨時的。”主任檢察官不加工資,職務上也并沒有什么變化。
張穎乾提到的“競爭上崗”,不僅看年限,還要看名額。年限達到了,名額空了,才有機會。從助理檢察員到檢察員,必須工作一定時間,級別達到副處以上才有資格競爭,與此同時,還要剛好有檢察員的名額。
一般來說正科要做四五年,才能競爭副處。魏西還沒有到副處級別。“機關里就是這樣,一般來說,不管你工作好也好,不好也好,或者你工作能力強也好,不強也好。你必須在這個崗位上工作一定時間,才能競爭。”
有些人一開始就做助理檢察員,起點就比魏西高。有同事說,他吃虧就吃虧在從基層上來。
張穎乾剛入檢察院時,路遠也是助理檢察員——他從2006年開始擔任助理檢察員,2012年調去別的處擔任副處長。
2015年,涉及司法工作人員飯碗的員額制改革開始試行。1/3的人可以入額成為法官檢察官。員額制將確認誰是辦案的第一責任人,案件中輔助性的工作分給檢察官助理去做。
張穎乾擔心,是否會讓領導先入額,接下來2/3的人論資排輩。這樣,他覺得自己在之后的十年里,可能都沒有獨立辦案的資格,只能承擔一些輔助性的工作。“辦了這么多年案子,突然不用辦案子了,對我來講是一種荒廢。”
路遠見過一些跟自己年齡不相上下的人辭職,“可能覺得員額制輪不上,等不起了就走了。張穎乾比我小,員額制肯定沒他的份,但他等得起。”但他同時強調,離職的人通常是私下聽說,他并沒有統計過人數。
“檢察官離職通常有幾種情況,但概括起來就是看不到職業前景的希望。其實司法改革的初衷之一就是想解決這些問題的,而且改革大方向和內容也是如此。因此許多人也寄望于司改,比如我。但為什么有一些人選擇離開,還是因為個人對改革前景的預判問題,有人悲觀也有人樂觀。”路遠說。
正如他所說,年輕檢察官中間也有不少樂觀的留守者。劉東東(化名)是上海某區檢察院反貪局的檢察官助理,他從政法院校畢業三年,“員額制實行后,上升可能比以前花的時間更長。”但他同時認為,自己還很年輕,“干法律工作的年齡大才是優勢,有的人三十歲入額,跟國外比,其實已經很早了。”劉冬冬說,改革的初衷是好的,但剛起步,還需要時間做判斷。目前劉東東還沒發現身邊有因為員額制改革離職的人。
而對于另一位在上海工作兩年的年輕檢察官助理李平(化名)來說,檢察官是他從大學起的法律夢想。“其他人辭不辭職我不知道,我不會辭職。”
在路遠看來,變革時期促使大家更多地做這種預判并選擇。“解鈴還須系鈴人,留住這些人的辦法恰恰還是司改,只要司改能夠落到實處,發揮良性效應,自然能留住人和吸引人。怕就怕久拖不行,或換湯不換藥。”
轉行
在檢察院時,盡管張穎乾屬于業務型公務員,但行政性的會議仍然很多。每周一上午要參加全處固定不變的會議,布置下一星期的工作,周四或周五開半天全院會議,小會更是數不勝數,一般一個會一開就是兩三個小時,一個議程接一個議程。
魏西也感覺到會議很多。“這個問題沒辦法的,我們大概一半的時間,花在這個上面。我們純粹搞業務的,覺得這個是浪費時間。”但他就是帶著兩個耳朵去聽,“我這人比較老實。”
除此之外,張穎乾說他身邊的同事還要做聯合接訪,三個月不用去檢察院上班,而是去人民來訪接待中心坐班。
“可能領導覺得我們倆業務做得好。業務做得好,反而接訪更多一些。”魏西表示理解。
路遠對這個現象如此解釋:“各個單位都有接受信訪的任務,涉及到某個案件,控申窗口的人也會分門別類到相應單位。這種工作本身是合理的。”
立案登記制之后,大量案件涌進法院,尤其是基層法院,案子送過來登記后立案,不用實質審查。
檢察院的案件比法院少一些,張穎乾所在的檢察院一年30幾件案子,但仍舊很忙,他經常需要出差,有時遇到涉及幾個地方的案件,被告人都被羈押在當地的看守所里,提審需要去當地市里面或者縣里面的看守所。有時,星期一出差直到星期五才能回來,連軸轉地提審、開庭。
案件是季節性的,有時井噴,有時很少,張穎乾記得有兩個月一個案子也沒有,很輕松,天天上班就看看書聊聊天,一杯茶一張報紙也能坐一天。
“第一年工資每月3000多元,第二年5000多元,之后就沒有漲過。”張穎乾說,在他工作的幾年,南京市民平均月收入在三五千元,他工作地點周邊的房價目前約為2萬一平方米。在工作的前兩年,他有時還需要接受家里的補貼。
做公訴人,一個刑事案件,張穎乾跟律師干的是一樣的活,他開玩笑說,我們出庭,20塊錢一天,對面辯護人起碼兩萬塊一天。
而魏西笑著說,不夸張地講,其實出庭一分錢都沒有,幾十塊也是出差補貼,公訴人只拿固定工資。
張穎乾家境較好,父母給兒子在南京買了一套總價約200萬元的房子。父親張建剛說:“我們作為父母,希望孩子工作穩定點,內心是不同意(他辭職)的,本不希望他賺多少錢。”但最后還是決定尊重他的意愿。
但他也說:“以前人家問,你兒子是干什么的?做檢察官。檢察官肯定好聽,律師肯定地位低。”
說起職業尊榮感,張穎乾也發現,對別人說做律師和做法官、檢察官確實不一樣:他在檢察院時,每年有十幾個人給他介紹對象;當律師以后,給他介紹對象的只剩親戚了。
張穎乾的新工作在上海,上個周末,他工作太累,在家睡了兩天。新工作雖然沒有以前忙,但讓他感到壓力很大。“要直面各種人、各種事;以前案件自己可以把握時間進度,現在都要聽公檢法的安排,很有可能這個案件材料還沒處理完,法院突然通知開庭,需要連夜準備材料。”
但他又覺得,做律師,現在每天都是新的,他不確定今天能夠接觸怎樣的人,什么樣的案件。“這可能就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張穎乾的新辦公桌位于15層透明的落地窗戶旁,透過透明玻璃,是一片巨大的人工湖,遠處有一片新樓正在建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