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一篇超過十萬閱讀量的文章《楊永信,一個惡魔還在逍遙法外》在朋友圈傳播,將數年前曾以“電擊療法”戒網癮受到輿論關注的楊永信再次拉回公眾視線。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采訪了一些當年接受過“電擊療法”的年輕人,他們講述了當年和此后數年的經歷。
這是一場沒有計劃的私奔。一個小包,從家里偷出來的4000元錢,是張旭同所有的財產。
他不敢帶手機,他怕親戚找過來,再一次把他送進網戒中心的“13號室”。
在路邊攤吃飯的時候他要找有遮擋的,公共場所要找門口位置或者方便逃跑的,偶爾見到山東車牌的車子特別是臨沂的,哪怕繞兩條街都要躲著走。
出發前,張旭同在夜市買了一把20厘米左右長的刀具,別在腰里。他決定萬一被抓,就用它先了結了自己。
可這把刀直到最后也沒派上用場,哪怕只是削個水果。
網民在一網吧玩游戲
一
從2006年至今,超過6000人在“四院”接受過治療。
2009年,衛生部一紙禁令,叫停了電休克治療儀在網癮治療的使用。網戒中心把“電休克治療”改為“低頻脈沖電子治療”。
但7年過去了,仍有人被源源不斷送到這里,成為網戒中心的“病人”。
對很多人來說,“四院”是一個忌諱的名詞。他們更愿意用“那兒”來替代山東省臨沂市第四人民醫院網絡成癮戒治中心。
張旭同第一次進“四院”是2007年,當時那里還沒那么大爭議。他在通宵打游戲時,能看到網上有人喊“小心你被電”之類的。不久以后,他真的被電了。
父母找了幾個親戚強行把他從在網吧帶了出來。16歲的張旭同很平靜,一臉“要殺要剮隨便你,反正我還會跑出來”的表情。
他很聽話地跟著走,到了“四院”下車一看,心中想著“就這樣?不過如此”。
網戒中心“電擊”治療的房間門牌為13室。在這間屋子里,有個穿白大褂的人對他說:“來,我們做個檢查,檢查一下你有沒有網癮。”說罷,8個盟友用力按著他的身體,給他嘴里塞進了牙套。
一陣“滴滴滴滴”聲之后,有人拿著兩個白色小棒,從他的眉心往兩邊太陽穴上滑。瞬間,張旭同看到眼前一道白光,類似于閃電,貫穿腦袋左右,猶如兩個小錘用力敲擊著太陽穴。
他想掙扎卻動不了,只能張口大罵。可“他媽的”最后一個音節還沒說出口,第二輪“閃電”又一次來襲。第三次,第四次……
一個聲音問道:“還罵嗎?”
“不罵了。”
“知道自己為什么來這里嗎?”
“不知道。”
張旭同眼前的閃電又開始交織。他只能意識到自己發出了“嗚嗚嗚”的聲音。
“我不聽話……”
“等會兒出去知道怎么跟你父母說嗎?”
“知道,我好好說。”
“好。讓他起來吧。”
盟友松開手,張旭同下床的時候直接跪在了地上。后來他才知道穿白大褂的人正是網戒中心負責人楊永信。
他至今無法用語言說清那種感覺,“那種對人心理的把控,讓人確實感受到你是真的錯了,電擊會讓你真正心服口服。就像小說《1984》,你想什么,老大哥都知道。”
出門見到父母,他很“自然”地跪下,抱著他們哭了好久,就像“孩子本能那種餓了想吃奶,想找媽媽”。
母親也抱著他哭,那種“喜極而泣,我兒子好像回來了”的感覺。
相比于張旭同的激烈入院,比他晚幾個月到的江一帆顯得平靜得多。輟學打了兩年游戲,厭倦每天“殺殺殺”后,江一帆主動向父親提出要治療“網癮”。于是,父親把他帶到了“四院”。
入院時接待他的正是張旭同,在江一帆印象里這個高高瘦瘦、表情嚴肅的班委是個狠角色,“給人一種壓迫感,睚眥必報”。
二
江一帆回憶,到“四院”的第二天,他被人給舉報了。
入院電擊后,體重只有100斤的江一帆頭暈眼花,只能在病房里休息。母親覺得悶就去外頭轉了轉。誰知道獨自在病房里的江一帆因此違反了“不能獨處一個小時”的規定,又一次接受了電擊治療。
電擊治療在這里被稱為“點現錢”。直接被“點現錢”的行為共有86條,比如 “忽悠家長想回家”“吃巧克力”“空腹吃藥”“上廁所鎖門”等,抽象的如“嚴重心態問題”“執行力不足”“挑戰楊叔模式”“在點評課上帶有不接受情緒”等。
“每一次電擊,需要交治療費200元。”第一次在“四院”治療,江一帆就交了2000多元。
平時,孩子們互稱為盟友。盟友中選出班委,負責管理盟友;每個孩子都有家長陪同,再從中選出一些家長作為家長委員會,監督家長和盟友。
舉報他人在這里是被鼓勵的。任何人都能向家委或班委會報告他人的違規行為,這些違規行為以畫圈的方式被記錄下來。盟友每滿5個圈就需要被電擊一次。
最開始的日子,江一帆重復著死板的生活:上午上點評課進行思想教育;下午軍訓;晚上寫日記,記錄一天感想。
他以為只要“少說”,就能安然度過這幾個月的治療,不過后來他發現這個想法太“幼稚”。
有一次,學習委員問江一帆,為什么日記里把自己寫得那么“積極”,而點評課舉手發言卻不積極呢?江一帆說:“沒有不積極,只是我偏內向。”
結果這件事情成為點評課上討論的焦點,主題就是“做人不能口是心非,說一套做一套”。課后江一帆被送去了“13號室”,接受電擊。
有時候意想不到就踩了“雷”:有位女盟友甚至只是因為在窗邊站了一會兒,就被認定為有“出逃嫌疑”而遭受電擊。
江一帆發現,這里的任何人都不能信任,“即使是親生父母”。
在“四院”,吃完藥后,江一帆起初只是覺得非常平靜,后來察覺到自己反應遲緩,做事總比別人慢半拍。
他的“冷淡”引來了母親的不滿,認為他在對父母使用“冷暴力”。江一帆辯駁了幾句之后,母親舉報了他。被認定為“過于情緒化”后,他又接受了電擊治療。
被電次數多了,江一帆甚至能總結出不同的電流穿過大腦時的感覺。
“當電流為10毫安的時候,看到的是電視雪花點,當電流是20毫安的時候,看見的是一條黑白線。當電流是30毫安的時候,是一條更粗的黑白線。”
他還總結出“自保”的三條鐵律,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討好“掌握生殺大權”的班委和家長。
一次軍訓,一個盟友只因說了一句“我累了”,結果第二天就被班委舉報,接受電擊治療。理由是“思想負面,不接受改造”。此后,這位盟友語言中所有的“累”字都換成了“不勤快”。
他還曾目睹過身為班委的張旭同,對一些看著不順眼的盟友,立馬施以50個俯臥撐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