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洗辦公室的水杯和暖瓶,如今成了不少赤峰人的習慣。
赤峰市東北角的紅山。 殷夢昊 攝
赤峰市第二醫院放射科閱片室,田繼偉曾在此辦公。 殷夢昊 攝
2016年5月23日,內蒙古赤峰市,大風,小雨。張霞(化名)又去市醫院做體檢,最后一次。
中午11點多,她給丈夫王磊(化名)發了信息,說自己不回來吃午飯了,隨后關掉手機。最近張霞總說些“不想活”之類的話,一小時后四處找不到人,王磊趕緊報案。
3天后,有人在紅山國家森林公園的主峰山頂發現一具尸體——是她。死因:過量服用艾司唑侖中毒死亡。
這里的海拔近700米,從公園西門走到山頂,健康成年人大約需要半個小時,而張霞是連腳都邁不開的重病患者:股骨頭壞死、庫欣綜合征、白內障、重度繼發性骨質疏松癥、壓縮性骨折、糖尿病、肝囊腫……
難以想象,她是如何忍受劇痛拖著病驅爬上山頂,吞下毒藥。人們只從新聞中得知,這位曾經的赤峰市第二醫院(下稱“二院”)放射科主任被同科室的副主任長期下藥,身患多種重病,最終自殺身亡。
投毒者田繼偉被捕已經兩年,但因其上訴,案件一直懸而未決。就在前不久,2017年12月25日,內蒙古高院作出二審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認定田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公開的刑事裁定書中,詳細披露了偵破過程以及審理依據,將作案動機總結為“不滿工作方式方法”。
公眾追問,究竟是何種“不滿”,能讓一名醫生對朝夕相處的同事投毒長達兩年之久?記者赴當地調查,力圖為還原真相、反思悲劇尋找哪怕一絲線索。
女司機多是赤峰的一大特色,正因為治安好
位于赤峰市老城區東北角英金河畔的紅色山峰,蒙語叫做“烏蘭哈達”,是這座城市的象征,也是中國北方文化的發源地之一。登上山頂,可以俯瞰整個城區,還可眺望逶迤的燕北長城遺址。
而張霞的死,為紅山蒙上了一層灰色。
家住紅山區的姚阿姨清楚地記得,第二天她正好來二院看病,只記得當時“所有醫生和護士臉色沉重,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才知道出事了。“赤峰以前沒有這些惡性事件,刑事案件特別少。”司機尚師傅說,女司機多是赤峰的一大特色,比例超過了一半,就是因為當地治安好。
其實早在2016年3月19日,田繼偉在醫院被捕當天,就引起了軒然大波。張霞的自殺進一步把輿論推向高潮。人們震驚、憤怒、惋惜,無法相信每天都在救死扶傷的醫生竟利用醫學知識,給同事下慢性毒藥。民間出現過無數種說法:有人說是因為情殺,有人說罪犯已潛逃……細節被傳得愈發離奇,真假難辨。
陳秀俊是公開報道該案件的第一位記者。根據赤峰市紅山區檢察院的內部文件,他撰寫了新聞《赤峰市某醫院醫生用激素謀害同事,涉嫌故意殺人罪被批捕》。2016年5月4日下午4時許,《內蒙古晨報》頭版和微信公眾號發布文章,立刻被媒體轉載。
“醫生投毒”成了赤峰的敏感詞。在這座小城,消息傳播速度快得驚人,只需稍作打聽,“某醫院”便一清二楚,一時間滿城風雨,但更多內幕鮮有人知。
如今,案件塵埃落定,記者去田繼偉曾經的住處,發現家屬早已搬離。門衛的大爺因和田相熟,一聽有人提起這事便急紅了眼。超市店主至今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這里住的都是素質很高的人”。二院官方以及當地相關部門也不愿再提這件舊事。詢問醫生,回答大都疲憊而無奈,“一概不清楚”“這事兒不好說”……畢竟,罪犯和被害者,都曾是他們身邊最熟悉的人。
她一步步挪到二樓,堅持說“沒事,不用扶”
證件照里張霞,身著白大褂,清秀白凈,笑容燦爛。
在同事們眼中,這位40多歲的女領導精明干練,性格開朗外向。雖然身材嬌小,個頭只有一米六左右,但是行事果斷、雷厲風行,對待工作認真負責。
2012年,因為各方面的突出表現,張霞被推薦為赤峰市紅山區第九屆政協委員。盡管工作繁忙,但她總能擠出時間參加政協的調研活動,去養老院慰問孤寡老人、為剛考上大學的貧困生募捐……“只要通知了她,她都積極參與。她非常樂于助人。”時任紅山區政協副主席賈洪臻回憶,張霞見人總是樂呵呵的,“充滿了正能量”。
具體日期無法追溯,從2014年3月或4月的某天開始,她感到腿腳無力,喝辦公室水杯里的水覺得發苦,咨詢過本院醫生,以為味覺出了問題。到了5月,喝水覺得是甜的,越來越走不動路,口角炎反復發作,吃中藥、輸液都不見好。8月,她已經無法上臺階,甚至在平地上都難以行走。
骨質疏松、糖尿病、白內障等各種疾病陸續找上門來,可2014年之前,張霞每年體檢都很健康。從當地到北京再到呼和浩特,張霞四處求醫問藥,被診斷為“外源性庫欣綜合征”。庫欣綜合征,是一種由激素過多引發的綜合癥。
一回赤峰,指標就異常。源頭在哪?始終找不到。
2015年1月,癥狀不見緩解。即便如此,張霞一直堅持上班。她覺得,應該只是吃錯了東西,得注意日常飲食。哪曾想到,這是人為所致。
此時的她,已和從前判若兩人,身材從苗條變得臃腫,頭發全部掉光,甚至出現壓縮性骨折。“臉又紅又腫,但不是普通的肥胖,而是激素引起的虛胖。”同事記得,張霞經常說渾身疼,骨頭如同被碾壓一般。放射科位于醫院二樓,她只能一步一步地挪上階梯。年輕人主動攙扶,她只說“沒事兒,不用扶”,然后一個人,慢慢地走。
2015年12月,張霞在北京協和醫院住院20多天。按照醫囑,出院后本應回家臥床,但正值醫院評級,她放心不下,仍來上班。她安慰大家,說自己身體已有所好轉。直到29日上午,她開完早會回到辦公室,在門口親眼撞見田繼偉往自己辦公室桌上的杯子里滴不明物體,才起了疑心。
除了丈夫,這件事她不曾告訴任何人。從2016年1月2日開始,她把手機放在書柜中錄像,拍攝下田繼偉作案的一幕幕。8日做完白內障手術。21日一出院,她便帶著證據,向公安機關報案。
2月2日,已得知真相的她,開完早會后故意在閱片室逗留,沒有立刻回辦公室。而田繼偉沒有屬于自己的辦公室,只在閱片室的公共區域辦公。張等田投完藥返回后,兩人聊了會兒天。田向她匯報了她病假期間科室的運行狀況,還說“你的病情好多了”。當時她的內心經歷了怎樣的波瀾起伏,無人知曉。3月19日,田繼偉被警方帶走,張霞也再也沒有來辦公室。根據錄像,這一天,他還在投毒。
2年的病痛折磨加上沉重的精神打擊,這個剛強的女人終于被擊垮了。即使病重,她的頭腦始終是清醒的。身為醫生,她很清楚,這一身的病治愈無望,她不愿再做家人的累贅。遺書里,她寫下對父母、丈夫、孩子的歉疚,將后事一一交代,決定要用一死來“懲罰兇手”。
她登上紅山,服下了最后一劑毒藥。
“見人就低頭”的男人能干大事業?
在北方有句俗語:“紅皮蘿卜紫皮蒜,抬頭女人低頭漢”,原意是形容男女走路的姿勢,由此來判斷人的性格。男人低頭走路,多被認為城府深、有野心,是能干大事業的。
很多人印象中,田繼偉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見人就低頭”。
從二院門前的長青路一拐,沿著火花路走5分鐘,便是怡康雅居小區。和二院的很多醫生一樣,田繼偉一家在這里居住了近十年。
“不愛說話,特別不愛說話。”鄰居眼中的他,是個身材高大卻異常沉默的男子。隔壁男主人回憶,他們幾乎沒聊過天。他只記得田家經常煮火鍋,有時碰到田繼偉把火鍋拿出來晾,便會打個招呼。“平時撞見,他也是頭一低,即使我想多聊兩句,也感覺沒有機會。”直到田被抓,他才知道原來隔壁住的就是新聞里的那個醫生。
內向并不意味著軟弱。意志堅決,是田性格中的另一面。生活中,服務員的熱情推薦通常會被他果斷拒絕——“我就要這個”,不容商榷。
在外人眼里,這家人行事低調,孩子懂事有禮,妻子溫柔賢惠,雖與外界交往不多,但“一看就是本分人家”。寡言少語的田,也被認為是個“不錯的人”。有朋友生病找他幫忙,不在話下。小區里有孩子患了罕見的腸道疾病,超過24小時就有生命危險,就多虧了他及時幫助救治。“真沒想到會出這事兒。”鄰居們至今覺得不可思議。
和同事之間的交往,這位副主任也處理得不壞。經常有人看到他和要好的醫生下館子,點幾個菜一瓶酒,一直喝到飯店打烊,然后醉醺醺地互相攙扶著回家。
在小城市的醫院,職位決定收入、地位、人脈等,科室副主任幾乎沒有實權,與主任之間的關系自然也就十分微妙。但同事們看來,田張向來配合默契,并沒有劍拔弩張、互相看不上的情況,甚至后來雙方家人在證詞中也說,從未聽說過雙方的不愉快。
只有同科室內的人提到“兩人曾有矛盾,關系不是很好”,但院方認為“只是小摩擦”,并進行了內部調解,兩人還在晨會上公開表態。
那么矛盾在哪?田繼偉在辯解中說,張霞平時經常訓斥下屬。對此,記者向多位醫生核實,他們都表示“沒有的事”,稱張霞人緣很好,工作方式沒有問題。“作為科室一把手,就算偶爾強勢也很正常。這只是他為罪責開脫的借口。”
最終,醫生們都把作案動機歸結為“權力”二字。張霞曾提到,田繼偉很在意自己的職位和別人對他的稱呼,她病假期間,他會私自拆開自己的文件袋。
還有內部人士稱,放射科由于技術的專一性,人員出路相對局限。對田來說,橫向調動至其他科室做主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張霞只比田繼偉大3歲,同事們評價兩人的醫技水平、管理水平“不相上下”。但在田被提拔為副主任之前,張霞早就是主任,業務過硬、人緣又好,田要取而代之,不太現實。
除非張霞生病。
“你放心喝,這水沒問題”
一位導游告訴記者,赤峰人向來淳樸、直爽、厚道。“這種事不該發生在我們這里。”他感慨,用這種陰險的手段害人,任何人都理解不了。一些剛從旗縣來城里打工的人們,未曾聽聞也不敢置信:“這也太缺德了!”“不是赤峰人做的吧?”?
田繼偉說,有一次聽張霞說自己血糖高,對激素過敏,于是動了下藥的念頭。在上訴中,他堅持自己是“故意傷害未遂”而非“故意殺人”,因為確鑿的錄像證據,從2016年初開始才有,并且張自從發現就再未喝過杯中水。
“可能他沒有一開始就真的想讓她死。”人們不解,兩人工作中可能有些利害關系,但哪里談得上深仇大恨?有人寧可相信,也許真如田繼偉所說,他只是想讓她“無法上班”。
但他未曾收手,而是放任嚴重后果的發生。直到張霞重病纏身,仍繼續將她一步步推向死亡邊緣。
長達兩年的投毒,田繼偉一直沒有露出馬腳。沒人知道,就在他的鐵皮柜中,雪碧、優悅和娃哈哈暗藏玄機,瓶中盛放的,正是致張霞于死地的地塞米松溶液。
他是否有過猶豫,想過放棄?看到病重的張霞,他是否產生過同情、后悔與自責?答案,只在他的內心深處。
“不能讓無辜的生命白白消逝。”距離張霞的離去已有1年多,但一提起她,賈洪臻憤慨之情難抑。他覺得應該深刻反思,給居心叵測的人敲警鐘,讓活著的人吸取教訓。
“這起事件,對領導干部如何正確用人,提出一個嚴肅的課題。提拔干部之前要徹底、充分考察。如果讓利欲熏心、野心膨脹的人混入了隊伍,就會把隊伍攪渾。”他說。
如今,一度處于輿論風暴中心的二院,恢復了往日的繁忙,最近網上再次鋪天蓋地的言論仿佛離它十分遙遠。病人依舊絡繹不絕。大多數人覺得,發生這種事純屬個人原因,“這事不怪醫院,醫院還是好的”。
然而,果真沒有改變嗎?
赤峰人現在變得小心翼翼。第二天早晨清洗辦公室的水杯和暖瓶,成了不少人的習慣。
“你放心喝,這水沒問題。”餐館老板遞來了一杯茶,說這兩天看了新聞,又給遠在南方念書的女兒打電話,叮囑她千萬不要喝別人給的水,“沒辦法,人心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