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斌自殺了。
生前,他是山東省臨清市康莊鎮的人大副主任,一名副科級干部。
馬東斌生前和女兒的合影
“我可怎么活啊”,馬東斌自殺前不斷重復類似的絕望話語。6月22日清晨,妻子發現,他在自家門前上吊身亡。
困擾馬東斌的,是一場數額高達200萬的貸款反擔保民事官司。2018年3月,因為給一家當地村鎮的貸款企業進行貸款反擔保,在企業無力還貸后,他作為反擔保人被列為被告起訴。他聽說,判決結果出來以后,巨額代償款將從他的工資扣除。這讓他陷入對未來生活的無望之中。
家屬認為,馬東斌當時簽字進行反擔保,是因為鎮里領導的支持與政府蓋章的推薦信。推薦信上提到“一旦發生逾期,形成不良貸款,我鎮、辦事處愿承擔相應連帶責任”。
7月2日,康莊鎮現任鎮長林玉恒在接受深一度(ID:bqshenyidu)采訪時表示,鎮里從未強制要求干部進行反擔保,而且林玉恒認為,馬東斌的死,反擔保的官司或許只是誘因,還有個人負債、性格等多重因素。
馬東斌死了,沒有遺言和遺物。圍繞事件處理的爭議仍在繼續。
破舊的手機里,保存著馬東斌的微信聊天。他說,“我想自殺”。
副科級干部自殺
5點53分,白長菊定的鬧鐘準時響了。她又咪了一會,約6點05分她起床,準備做飯、洗漱,送孩子上學,這時,她朝著屋里的另一張床上看了一眼,丈夫馬東斌不在。
下床后走到大門口,近視500度的白長菊,模糊地看見丈夫的身影,她喊了一聲,丈夫沒有答應。她走近發現,丈夫身體懸空,脖子上套著繩子。
白長菊慌了。她嘗試托起丈夫,但托不動。她喊來對門的馬東興夫婦,割斷了掛在三米多高圓木橫梁上的繩子,將丈夫放了下來,十幾分鐘以后,白長菊在醫院工作的同事來到家里,看了一下瞳孔,說人不行了。期間,他們進行了心肺復蘇。
堂哥馬東興托著馬東斌時,已經感覺到,身體已經涼了。
自殺前的夜里,妻子白長菊沒有發現多少異常。因為天氣熱,睡覺之前,白長菊躺到了另外一張床上,她記得,丈夫幾次催促她,早點休息。
但這一夜,馬東斌顯然沒有睡著,他要在某個妻子熟睡的時刻起床,把梯子靠在屋檐,繩子掛上房梁,挪動三把不同高度的凳子,其中一個是小馬扎。然后,踢倒凳子。白長菊和鄰居都沒有聽到任何呼喊求救的聲音。
家人的勸阻最終沒有攔住馬東斌。他將自己的生命和憂慮都結束在6月22日凌晨。
馬東斌生前是山東省臨清市康莊鎮人大副主任,一名副科級的干部。因為給當地村鎮一家貸款企業進行反擔保,馬東斌陷入了一樁官司。他作為連帶責任人,要共同償還200萬的貸款。
今年3月13日,臨清市盛祥融資擔保有限公司(下稱盛祥公司)將貸款企業臨清市天脈農業科技有限公司(下稱天脈公司)以及馬東斌等6名反擔保人告上法庭。要求被告償還208萬的代償款。
自從陷入官司之后,馬東斌像是變了個人。馬東斌的父親馬金友回憶說,兒子的思想壓力特別大,每天要打三四個電話給他。“有時早晨四五點就打電話,說著說著電話就哭了。”
“爸爸,我可怎么活啊。”馬東斌一直重復著這樣的話語,父親安慰他說,“孩子你不用害怕,出現什么樣事情,我給你挺著,你不用害怕。”
不過,心結始終沒有解開。家人有時見他在院子、客廳、房間來回走動。面對詢問,只是敷衍兩句,然后走開。
5月22日,在和另外一名反擔保干部的短信交流中,馬東濱多次重復自殺念頭。“我啥心情都沒有,只想一死了之”、“一輩子完蛋了”、“事業家庭都沒了。”
去世前五天,妹妹馬淑靜來看望他,臨別時,馬東斌囑咐,騎車注意安全,“眼神中有告別的意思。”住在對門的堂兄馬東興也回憶到一些反常,馬東斌曾把弟弟馬東順和父親的電話都存進了堂兄的手機,沒有說明原因。
6月23日,原本是父親馬金友回家的日子,一家人再聚一起,準備好好勸他。他先一步,尋求了解脫。
馬東斌的家里,一家人被悲傷的情緒籠罩。
200萬的貸款反擔保
家人認為,導致馬東斌自殺的罪魁禍首,是他幫助本地企業進行反擔保貸款而被起訴。高達200萬的代償款,讓他深陷憂慮之中。
2014年12月30日,借款人天脈公司在臨清市滬農商村鎮銀行借款200萬元,由盛祥公司提供擔保。 “馬東濱”等人為天脈公司提供了反擔保,并簽署了《反擔保承諾函》等文件。
不過,貸款到期以后,天脈公司沒有按照約定償還銀行貸款,2016年6月14日,滬農商村鎮銀行從擔保人盛祥公司的賬戶中劃扣了貸款本金和利息,盛祥公司多次向天脈公司索要代償款,但天脈公司在償還部分以后不再償還,仍欠代償款2081450.40元。
2018年3月13日,盛祥公司將天脈公司以及馬東斌等反擔保人起訴。
溫長剛是天脈公司的實際控制人。他介紹說,公司的主營業務養殖小尾寒羊,當時貸款的原因是擴大養殖規模。“當時到銀行貸款,銀行說,可以找企業擔保,也可以找盛祥擔保公司擔保。“
溫長剛來到盛祥公司,對方提供借貸擔保的條件是兩個副科級的干部進行反擔保。溫長剛就找到了馬東斌和鎮上的另一名女干部沈培慧。溫長剛和馬東斌認識10多年,貸款前已是朋友關系。
他記得,一開始是電話溝通,然后見面說了大概的情況,等到馬東斌同意以后,他就從盛祥公司拿了擔保函找他簽字。通過這種方式,他先后分兩次從臨清市滬農商銀行貸款200萬元。
這樣,馬東斌與溫長剛的巨額貸款綁在了一起。
馬東斌的家人說,最初他并不知道溫長剛用擔保函是貸了200萬元。
根據溫長剛寫的一份情況說明:2014年下半年,我拿著空白的擔保函,去找我的朋友康莊鎮政府干部馬東斌,我打算去臨清農商銀行貸款,叫他提供擔保,他就簽了字,當時說的擔保數額是70萬元,后來在臨清農商銀行沒有做成,就拿著空白的擔保函去了臨清滬農商村鎮銀行,當時急著用錢,也沒有通知他,就在滬農商貸了200萬元。
得知貸款數額以后,馬東斌急了。他咨詢了本地的一位韓姓律師。2015年12月12日,他向盛祥公司郵寄了一份通知書,希望其依法請求臨清天脈科技有限公司立即償還全部貸款本息,并明確表示,自2015年12月12日之后,本人不再為臨清盛祥融資提供反擔保。
他試圖擺脫,但風險還是降臨,溫長剛的公司破產了。“當時簽字肯定沒有考慮那么多,不然肯定都不會簽字,對吧?”溫長剛說,一開始企業經營狀況很好,但是因為后期市場行情變化,羊的價格下跌,他無法償還貸款。
今年3月,進行司法程序以后,馬東斌的憂慮劇烈放大。5月17日下午3點半,案件開庭,馬東斌沒有出庭,他擔心因情緒不穩定,被原告律師問住。開庭結束之后,代理律師將情況告訴他,他一直唉聲嘆氣。
預期的判決結果讓他悲觀。馬東斌曾短信問沈培慧,“我們的官司輸了怎么辦?你打算”。 他聽說判決結果下來,將停發他的工資,用以償還擔保的貸款。為此,馬東斌多次找溫長剛溝通,尋求一個保證。“如果判到我身上了,你要給我打個欠條。”通話記錄顯示,馬東斌幾乎每天都會聯系溫長剛,詢問貸款償還事宜。對話中,他的情緒狀態十分低落。
鎮長林玉恒曾勸過馬東斌,說200萬的追償有多個責任人,需要他承擔的不多,鎮里會盡力保證他的生活能力。據他介紹,和馬東斌一起做反擔保人的鄉鎮干部沈培慧,銀行卡已經被凍結3個月,鎮上以“借”的名義給她發工資。
真正絕望的時間或許是在去世前一周。法院通知馬東斌去核實身份信息,因為他當初在貸款承諾函上的簽名是“馬東濱”,與身份證不符。他聽說,假身份信息是違法,可能要承擔更嚴重的后果,甚至是二百萬的貸款會判他一個人償還。
致命的反擔保協議及企業主溫長剛的說明。
政府開具的“推薦信”
在康莊鎮工作的第16年,馬東斌升到副科級干部。正是副科級干部的身份,馬東斌才能與貸款反擔保掛上關系。
深一度記者在反擔保承諾函上看到,盛祥公司要求反擔保承諾人必須為兩名副科級及以上干部。
包括溫長剛在內,在臨清市,通過臨清市盛祥公司擔保的途徑向銀行貸款的企業很多。
“這個手續快,如果盛祥出了擔保函,銀行就放款了。“一家木業公司的老板說,他知道和自己同一批有四五家企業,都是通過這種方式擔保的,順利的申請和批貸。
全國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顯示,臨清市盛祥融資擔保有限公司成立于2009年5月22日,是一家國有控股的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分別為臨清市國有資產經營有限公司和臨清市國有資產管理局。
康莊鎮副科級及以上的干部有10多個人。知情人士盧俊峰(化名)介紹說,除了馬東斌外,至少還有兩名干部進行過貸款企業的反擔保,一個正科級、一個副科級。
根據貸款企業主的說法,在獲取貸款擔保時,還必須提供一份 “推薦信”,由企業主尋找鎮長、黨委書記簽字,最后蓋上鎮政府的公章。“萬一企業還不起貸款,鄉鎮承擔相應連帶責任,我記得有一塊內容是這樣。”溫長剛回憶推薦信的內容。
“反擔保的兩個干部簽名,然后鎮長和黨委書記就會簽字。“上述木業公司的老板也證實。
這是家屬質疑的關鍵之處。在馬東斌的家屬看來,正是有了鎮里領導的支持與政府蓋章的推薦信,馬東斌才敢簽字進行反擔保。而推薦信上提到的連帶責任,指的是政府會連帶賠償。“他說鎮里叫擔保的,但上一屆領導已經走了。這屆領導不知道會怎么處置,”白長菊回憶。
對此,現任鎮長、時任時任康莊鎮黨委副書記的林玉恒表示,政府沒有強制要求干部進行反擔保。對于推薦信,他解釋說,鎮上會考慮貸款企業是不是新基礎產業、能否帶動就業以及形成稅收,來權衡是否開具推薦信。其中“連帶責任”,是政府會督促貸款企業償還貸款。
馬東斌自殺以后,一位同樣作為反擔保人的康莊鎮科級干部曾和盧俊峰談論說,當時擔保這個事情一出來,對企業來說,都是好事,所以很多企業來找他們,他出于擔心,還拒絕了好幾家。林玉恒說,也曾有人找他進行反擔保,但他拒絕了。“我得分析自己的反擔保能力,我不能把整個家庭壓去反擔保。”
干部們并非完全沒有顧慮。盧俊峰曾聽聞一些副科級干部在談論給企業進行過反擔保的問題時,有人表示出一些擔憂,“以后這事壞了,該怎么著“。不過大家只是哈哈一笑,沒有想到風險這么大。
為什么至少是副科級干部?盧俊峰覺得,因為“他們值這些錢”。“你好好算,工資就夠,一個月五六千,哪一個副科沒個房子,沒個車,即使沒有,你一個副科級干部,也能依靠你的社會能力七湊八湊,把這事情解決的。”
當然,在企業主和反擔保干部之間,除了交情以外,不乏經濟利益的糾葛。
鎮長林玉恒透露,鎮政府調查發現,馬東斌共為康莊鎮的5家企業進行過反擔保,收取好處費將近10萬元。
馬東斌去世以后,溫長剛被叫到派出所配合調查。他說,自己在貸款過程中,出于感謝的目的,先后分四次給了馬東斌八萬元。“都是現金,在車上找他簽字的時候。”
在兩人的談話錄音中,也曾提到給錢的事情。“我給你錢了么先說?”溫長剛反問馬東斌。
馬東斌壓低語氣否認,“沒給“。
溫長剛回了一句,”你說沒給就沒給吧,你這不是胡扯嗎?“
不過,馬東斌的妻子白長菊及家人均表示對“感謝費”毫不知情。“你可以查我們夫妻的共有財產,到底有多少錢。如果有錢的話,我們的家也不應該是這樣。”
貧窮是馬東斌的生活底色。
“全鎮最窮的副科級”
馬東斌突然自殺的消息,讓身邊人唏噓。在600余人的大村莊,他曾經是老百姓羨慕的鎮上干部。
馬東斌今年41歲。朋友習慣稱呼他為“老馬”。1997年從聊城農校畢業以后,分配到康莊鎮工作。馬東斌的上進心很強,領導凡是安排的工作,一定會努力做好,在同事眼里,甚至有些“惟命是從”。
2011年,他當上康莊鎮信訪辦主任,這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常年接待群眾來信來訪,經常在外地出差,有時待上小半年,顧不上家。“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領導也是看到他上進,讓他負責。”
從小學到初中,在康莊鎮這個地方,馬東斌的成績都是名列前茅。他曾和朋友回憶,為了學好英語,他甚至把一本英語書全部背下來。初中畢業以后,直接選擇就讀中專。這是一條捷徑,既可以省錢,又能安排工作。
貧窮是這個副科級干部生活的底色。他一直試圖改變自己和家庭的經濟狀況。早些年,馬東斌參與做過一些小生意,包括農產品、打包機等的生意,但是賠的多,賺的少。
他的努力不算成功。盧俊峰稱他是“全鎮唯一一個很窮的副科級”。在政府工作超過20年,他的家仍然在康莊鎮的于林村,三間平房,即使在農村,也顯得破舊。屋里基本沒有新的家具,堂屋空曠,一臺老式電視機早已壞了。臥室里,一個老式衣柜的鏡子已經破碎,殘缺了幾塊,余下的用膠布粘著。家里最大的一筆開支是,院子里停的一輛二手汽車,一萬多元,但平時很少開動,夫妻兩人上班都是騎電瓶車。
林玉恒表示不解,馬東斌一個月工資5000多元,妻子在醫院門診收費,一個月收入2000元,在臨清市,這樣的收入并不算很低。
盧俊峰覺得,馬東斌的性格老實膽小,存在軟弱性,“有苦不說,自己擔著“,而這種性格造就了他的悲劇命運,走向極端的不歸路。
對于自己遇到的困難,馬東斌多選擇獨自承受。他曾經做生意的損失,沒有和家人透露具體數額。白長菊說,工作上的事情,夫妻之間交流很少。即便是這次高達數百萬的反擔保,也是被起訴之后,自己才知情。
林玉恒透露說,事發以后,鎮里了解馬東斌曾以虛假的購房合同,找兩位同事做擔保人,從銀行貸款16萬元,至今未還。
性格有些內向的馬東斌是個特別愛面子的人,他也怕因為被起訴失去公職,沒臉見人。“我奮斗了一輩子,再做一個農民,我有什么臉面啊。”
“馬東斌演繹了一個農村的窮孩子、苦孩子,面對權力、利益時,展現出來的命運結局。“盧俊峰感慨,反擔保的事情,掐斷到了馬東斌的經濟命運,讓他選擇了不歸路。
學習優異的女兒一直是馬東斌的驕傲。
“你走了,什么也沒有留下”
馬東斌自殺以后,鎮政府相關部門先后和家屬進行過多次協調溝通,但尚未達成一致。
“因為一個貸款合同把我們孩子給逼死了,希望能把合同的事情解釋清楚。”馬東斌的父親說,6月25日,他在鎮里向臨清市的政法委書記表達了自己的訴求。
康莊鎮鎮長林玉恒表示,他們對于馬東斌的死亡非常痛心,一直在積極協調處理這件事情。對于一次性撫恤金、家屬補助、孩子就學等問題鎮里都在想辦法,希望馬東斌早日入土為安,家人能回歸平靜的生活“但一切訴求也都要在政策和法律范圍內”。
針對馬東斌的悲劇,鎮政府接下來也將進行討論,警醒這種擔保和反擔保的行為,更多的考慮自己家庭,權衡自己的實際承擔能力。
臨清市委宣傳部向深一度記者表示:事情發生以后,臨清市委、市政府在全市范圍內進行了排查,目前沒有發現政府強制公職人員進行反擔保的情況,均為貸款企業和反擔保人員之間的個人行為。
對于未償還的貸款,盛祥擔保公司將依法最大限度地對已代償企業進行追償;對于已經在擔的人員,市里將在依法依規的前提下,加強溝通,研究相關措施。
6月29日,深一度記者來到馬東斌家中,他的遺體擺在堂屋,靈堂甚至沒有仔細布置。在其去世以后,父親和妻子住進了臨清市人民醫院,其他家屬為討個說法,繼續奔波。
他的女兒今年13歲,六年級,父親去世以后,小女孩表現出一種格外的堅強,摟著哭泣的母親說,“媽媽你要保重身體,不然我怎么辦啊?”。
女兒是馬東斌最掛念的人。去世前不久,他曾拉著妻子的手囑咐,“孩子你能帶你就帶,帶不了交給他叔叔管。”
女兒也是馬東斌的驕傲,“遺傳”了他的優秀刻苦。屋子的墻上,掛著很多獎狀,還有一些收藏在文件袋:“臨清市優秀學生干部”、 “臨清市演講比賽三等獎”、“學習標兵”。
在生命最后的諸多不順中,女兒是為數不多的光亮。
“我希望給我丈夫一個說法,給我孩子一個心靈的安慰,不然以后孩子長大了,會怎么去認為她父親這個人呢?”白長菊說。
去世后的一天,6月23日,他的女兒寫了一篇3頁紙的文章,悼念父親。
“你走了,什么也沒有帶走,什么也沒有留下,當時你在想什么,我們完美的三口之家(你)都肯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