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忍心傷害身邊每一個人”
“我現在總是感到莫明其妙的壓力,有時候想退縮了。我想不通這是誰的錯?該怎么辦才好?”郜艷敏跟記者說。
站在下岸村小學教室門口的郜艷敏,比記者想象中更瘦小,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比她的學生高不了多少。你會很容易想到,12年前,當她被3個壯碩、持刀的人販子挾持住時,是怎樣地無助。
直到現在,莫名的挾持力量仍很強地束縛著郜艷敏,她一直在奮力掙扎。
從今年5月至今,已經有20多家媒體的記者采訪過了郜艷敏。每一次受訪,她就要重新回憶、講述一遍那令自己屈辱和痛苦終身的經歷:被騙走,被強暴,被拐賣……看到她痛楚不堪的神情,記者主動轉換話題,但郜艷敏抽泣著說:“……沒事,你問吧。”
那年的農歷五月初一,準備回河南老家收麥的18歲的郜艷敏,在石家莊火車站被兩名以“找工作”為借口的女人騙走,之后,在短短四天里被倒了3次手:先被兩名女子倒給3個男的,隨后又被倒給另外兩名男子,最后又被兩個男的賣到了曲陽縣下岸村。期間,她遭到奸污,每天經歷著不堪忍受的折磨。以至于當最后的買主——她未來的公公——捏著2600元借來的錢出現時,郜艷敏撲過來,跪在老人面前,央求他快點將自己買走。
“我覺得我是個失敗者。因為第一步就走錯了:出來打工,結果被騙到山里賣掉。我的命運就這樣被握到了人販子的手里。”郜艷敏跟記者說。“我到下岸村十幾年,生活一直沒有大的改善。這個村子,我來時就是這樣的,現在還是這樣。有時候我想,活下去還有什么意思呀?我給自己打過許多問號,都沒有找到正確的答案……”
但是,這個在尚不能把握自己命運的年齡即被人粗暴剝奪了這項權利的女孩,十多年來卻從未停止過改變命運的努力。
“一般的人都會認命,我不會,我只能抗爭。我被拐賣到這后,跑過一次,丈夫追上我,打了我一頓,把我抓了回去。我自殺過3次,第一次是剛來不久,穿著秋衣跳了水,第二次吃的安眠藥,第三次吃的老鼠藥。”經歷了多次死亡威脅的郜艷敏,講到吃安眠藥和老鼠藥時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覺得與其茍且偷生,不如死了算了……在醫院昏睡了兩天,醫生給我灌腸,回到家里后,又睡了幾天。”郜艷敏輕輕嘆氣。“死而復生后,我就想,是不是我活著還有一點意義,否則,為什么老天不收我?”
自殺的念頭并非那么輕易就能打消。2005年10月1日,郜艷敏的母親郁郁而終。她去世一周年的那天晚上,郜艷敏在下岸村村口給母親燒紙。“當我特別困難的時候,夜里做夢都會想到母親,仿佛她在呼喚我去做伴。那時我就感到特別絕望,想追隨母親而去。”
剛到下岸村時,郜艷敏不相信任何人。她不去串門,也不跟任何人講話,完全把自己封閉起來。“因為我受傷害時,最先是兩個女人騙了我,所以,我也不相信女人了。”
記者問:“你想過那兩個女人販子騙過你以后,還會再去騙別的女孩子嗎?想到過她們是否會受到法律的懲罰嗎?”
郜艷敏遲疑了一下,回答:“我沒想過她倆的命運……我相信老天不會總讓她們這么幸運的。”
得知女兒被拐賣到河北山村做媳婦后,郜艷敏的父母就躺在炕上,整天不動。一年后,郜艷敏獲準和丈夫一起回到家里。她問父母:“我能不能不回去了?”她抱著很大的希望,不想走了,但她等來的是父母艱難而尷尬的回答。
“父母說,這是你一輩子的事,無論你走哪條路,我們都會尊重你的選擇。但是,希望你首先考慮公公婆婆他們一家人,如果你不回去,他們就人財兩空了。我說,我們可以還他的錢。父母說,不是錢的問題,他們也是農民,不容易,買你的錢,都是向別人借的。另外,在咱們這個地方,結過婚的女子,再想找個好對象就難了……”
一番內心掙扎后,郜艷敏告別了躺在炕上流淚的父母,跟著丈夫又回到了曲陽縣的深山溝里。
被兩個女人拐賣,只是郜艷敏一連串人生苦難的導火索,這種苦難至今仍在持續:娘家那里,她的母親因為女兒失蹤哭瞎了雙眼,很快又得了胰腺癌,不治而終。她的父親得了胃病、腦血栓、骨質增生和老年癡呆癥,不得不離開老家,去在鄭州打工的弟弟處養病。如今她的娘家,只剩下90高齡的奶奶和一個殘疾的大伯相依為命。她的弟弟到了結婚年齡,卻連一間房子都沒有。這邊,公公患有關節炎,腦血栓說犯就犯,今年已經送醫院搶救了兩次。婆婆每到冬天就氣管炎發作,下不來炕,家務事全是她忙活。她丈夫弟兄四個,老大一家搬走了,買來的二嫂逃掉后,二哥破罐破摔,如今犯了重案,正在等待法院判決,留下一個9歲的兒子,跟著爺爺奶奶和她這個嬸嬸生活。她丈夫排行老三,體弱多病,如今在山西打工。四弟因娶不上媳婦,“嫁”到外地做了上門女婿,輕易也不回一趟家。
而郜艷敏自己還拖著兩個年幼的兒女。“有時我想,為什么我這么小,要讓我擔這么大的擔子?真不想再擔了!可是不擔又怎么辦?只有堅持。”郜艷敏跟記者說。
“老三,你要走了,這個家就全完了!我們也知道你難,有時候真的可憐你,擔子太大了……” 郜艷敏的婆婆對她說。
“爸,媽,你們放心。媳婦來了這么多年,你們應該了解,相信我,我不會離開你們的。”郜艷敏這樣回答她的公公婆婆。
記者問郜艷敏:“你對當初的這個選擇后悔嗎?”
郜艷敏回答:“人都得講良心……我現在不后悔。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后悔有什么用?后悔也不能挽回這一切。”
郜艷敏并不諱言她與比她大6歲、小學三年級即輟學的丈夫“缺乏感情,沒有一點共同語言”,但她又說:“我為什么會留下來?是公公、婆婆的善良打動了我。他們對我很好,如果離開他們,我良心上也過不去。有時我也覺得自己懦弱——我是不忍心傷害身邊的每一個人。自從來到她家,我一直努力做個好媳婦,沒想過‘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像別的媳婦,不是跑,就是鬧。”
從大山包圍的下岸村到外面公路,只有短短的六七里。就這六七里地的阻隔,郜艷敏12年都沒有走出來。
一件富于象征意義的事是,如今曲陽縣其他地方都實現了公路“村村通”,卻唯有下岸村的山路依然坑坑洼洼。
當教師,就像換了一個人
400多口人的下岸村,光從外地買來的媳婦就有三四十個。這些外地媳婦對待命運的態度可以簡單分為兩種:一、跑掉;二、不跑。
至今為止,下岸村的外地媳婦已經跑掉了一半,包括郜艷敏的二嫂,村里沒娘的孩子有七八個。
每次看到別的媳婦跑掉,郜艷敏的心情都很復雜。
“她們走了,留下的孩子怎么辦?……但我想她們都有難言之隱,反正當初都是被迫來的——如果不是被迫,誰也不會來到這個地方。她們把孩子丟在這,去別處尋找幸福,情有可原。那些留下來的媳婦,也有許多無可奈何之處。”
記者在下岸村采訪時,遇到一個可愛的放羊女孩小芳。小芳今年14歲,小學畢業后就輟學了,在家放羊。她有3個哥哥,大哥和二哥都是小學畢業,只有三哥正念著初中。
小芳的大哥,如今跟郜艷敏的丈夫一起在山西采石場打工,因為弄傷了腳,回家休息了。“像我們這種沒文化的人,只能出苦力。”小芳的大哥蹲在自家空蕩蕩的新房前,苦惱地跟記者說。
剛到下岸村時,郜艷敏被婆家人限制活動自由,幾乎是文盲的丈夫替她去辦身份證,把“郜艷敏”辦成了“高彥敏”,3個字錯了兩個,給郜艷敏如今的生活帶來許多不便。
下岸村的學齡兒童一共有50多個,其中十幾個輟了學,在家放羊,只有幾個剛上初中。1994年被拐賣到這里時,郜艷敏是下岸村文化程度最高的人,12年過去了,這個初中畢業生還是全村文化程度最高的人。
正是這種局面,7年前,郜艷敏開始當村里教學點的老師。當時,下岸村小學要合并到輝靈中心小學,孩子們上學要翻山越嶺。大點的孩子尚可做到,一二年級的學生只好全部輟學。這種情況下,輝嶺中心小學決定在下岸村設一個教學點,校長馬民家多次找到本村唯一的初中畢業生郜艷敏,懇請她出任教師。
“其他的老師都有鄉里發工資,他們是公辦教師,我不屬于公辦老師,也不屬于民辦老師,連代課老師都不屬于,我是臨時的。”郜艷敏笑對記者說。
這一“臨時”就“臨時”了7年多。郜艷敏一人教著下岸村教學點兩個年級的十幾名學生。除了語文、算術、自然等正常課程外,郜艷敏還給孩子們開設了音樂課,教他們唱歌;開設美術課,教他們畫畫。幾年來,在附近幾個與下岸村相似的教學點中,下岸村的學生成績都居中上游。
剛開始,下岸村的教學點在村外一間石頭壘的黑屋子里,四面透風。冬天來了,郜艷敏就把孩子們叫到自家炕上上課。每到課間休息,她還要去村外擔水給孩子們喝。去年,下岸村教學點得到外界資助, 裝修了6間新教室,這里成了整個下岸村最豪華的場所。
“童年時,我是個樂觀的小女孩。”郜艷敏跟記者說,“自從受了那場刺激之后,就快樂不起來了,覺得沒法見人,開心的時間太少了——只有跟孩子在一起,才會開心。我喜歡孩子們,我給他們帶來希望,他們也給我帶來希望。他們讓我想到自己的童年。”
去年“六一”兒童節,在曲陽縣農民攝影家劉向陽的幫助下,郜艷敏和下岸村小學的孩子們來到北京,觀看了天安門廣場的升旗儀式。
郜艷敏高興極了,在火車上又說又笑,像個孩子。從北京回家后,她就給老家的父親打電話,說她到過北京,看到天安門,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此后,郜艷敏就像變了一個人,變的愛說話了,也開朗了,在她內心深處纏繞了12年的恐懼漸漸消散了,她說覺得自己活著有了意義。
“現在我的信心更大了。”郜艷敏說,“雖然社會上也有壞人,但是好人更多。把自己封閉起來是不對的,要勇敢地面對現實!”
除了給自己的15名學生上課外,郜艷敏還開辦了掃盲班,用禮拜天時間給村里的輟學孩子上課。郜艷敏和下岸村小學的故事被媒體報道后,各界熱心人的救助紛至沓來,郜艷敏把這些熱心人統統稱作“愛心人士”。她希望“愛心人士”們能結對幫助下岸村的失學兒童,讓他們繼續把書念下去。
村里的老黨員跟郜艷敏說:“如果我們村的人都像你一樣,村里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所以,一定要介紹她入黨。2005年,郜艷敏寫了入黨申請書,現在已經是中共預備黨員。
“但是,現在發生了這么多事情,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批準我正式入黨?”郜艷敏擔憂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