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娘將藍色的裹腳布纏在小腳上
一輩子窩在屋也不煩
丈夫在世時,柴米油鹽都是他買回來。現在,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子女置辦,子女買什么,她吃什么,從不挑剔。肖娘說,“我生來一副好脾氣,一輩子窩在屋也不煩。”
93歲的肖娘住在后街一棟三層的石頭房里,沿著張生娘小賣部舊址往前走,直到一個三岔口,拐進后街,左手邊有棵半人高的小樹,旁邊就是肖娘家。
推開粗糙的木門,伴著門的吱呀聲,肖娘在昏暗的屋里轉過頭。前一刻,她正坐在水管前,望著滴滴答答的水滴出神。
石頭房里,她一個人住在一樓,樓上已經沒法住人了,“房子老了,快塌了”。她的房間有些擁擠,一張古眠床占去大半,床邊留下只容一人通過的過道,過道上擱著兩把椅子,肖娘在屋里來回走動,都得扶著椅背。
她顫巍巍地站起來,把手搭在椅背上,眼睛一會低頭看看腳下的地,一會看看前方,腳慢慢往前挪。1米的距離,她花4分鐘才走完。
肖娘左手扶著床沿,右手從床頭里摸出一把蒲扇,用扇柄敲敲頸椎,自言自語:“這桶水滴得慢,脖子都杵酸了。”不需要別人的回應,她繼續念叨著,“太陽這么烈,我的花呀!”她重新坐下,眼睛瞅著門外,手里噗嗒噗嗒搖著扇子。
從這個角度望出去,燦爛的陽光照射在門前花圃里的茉莉花上,陽光瀉了一地。說起纏腳,肖娘思緒飄得有些遠,她驕傲地說,以前丈夫總夸她的腳好看。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她在家里織布,做飯。為了給她省腳力,丈夫在門前的空地上,用磚頭壘起一個花圃。她在花圃里種上應季青菜,省得出門買菜。丈夫在世時,柴米油鹽都是他買回來。現在,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子女置辦,子女買什么,她吃什么,從不挑剔。“我生來一副好脾氣,一輩子窩在屋也不煩。”
順著她的目光望出去,花圃上搭著一架葡萄藤,三四串紫溜溜的葡萄垂下來,藤下種著一排排密密的空心菜,陽光從茂密的葡萄葉縫里點點滴滴漏下來。可能被陽光晃了眼,她半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下午要澆水嘍!”
大孫女的到來讓張生娘很開心
從沒把丈夫送到終點
肖娘說,因為這雙小腳讓丈夫看中了她,但也因為這雙小腳,帶給了她最大的遺憾。她這一輩子,從沒把丈夫送到終點,年輕時出海只能送到村口,去世時下葬的那天,也只能送到山腳。
肖娘回憶,她5歲生日那天,媽媽用熱水給她洗凈雙腳,趁腳溫熱,把大腳拇趾外的其他四趾用力往腳心拗扭,在趾間撒上明礬粉,再用布裹緊,她疼得哭喊起來。怕她亂動,纏不緊,阿嬤從后面按住她。每隔一兩天,媽媽要拆開再裹一次,一次一次慢慢加緊,直到把腳裹成一個尖,再用針線密密縫合。這段時間會持續三四個月。
白天,她疼得沒法站立,只能躺在床上,三餐都在床上吃。晚上睡覺,她要把腳放在被子外,腳悶在被子里,像在炭火上燒一樣。夜里疼醒,又坐不起來,她就躺在床上哭。媽媽說,“小腳走路搖搖擺擺,那叫美儀美態,將來相親定聘要拿女孩的鞋樣給男方看。十分美人九分腳。”她知道嫁人是天大的事,只得忍著疼。
肖娘好像想起什么,又扶著椅背,佝僂著脊梁,往床邊挪,她在床頭摸索到一個開關,“啪”一聲關掉風扇,“電費貴著嘞,怎么能忘記關呢!”又扶著床沿一步一步往回移動。她調整姿勢重新坐下,半個身子縮進藤椅里,側臉看著花圃,念叨著,“今年應該種絲瓜呀!”
思緒又回到過去,她說,因為這雙小腳讓丈夫看中了她,但也因為這雙小腳,帶給了她最大的遺憾。她這一輩子,從沒把丈夫送到終點。丈夫生前,每次送他出海,她只能送他到村口。從村口到碼頭有1公里遠,丈夫心疼她小腳會疼,早早催她回去。她站在原地,眼巴巴看著丈夫走出村口,身影越來越模糊。
肖娘73歲那年,丈夫去世。下葬那天,她拄著拐杖,跟著隊伍后面,勉強走到山下。丈夫的墳挖在山上,她卻沒法爬上山。
“看著丈夫的棺木被別人抬上山,我只能坐在車里哭啊,一個勁地哭,可哭也沒辦法啊,我上不去呀!”每年清明,孩子們都上山祭拜,她也從沒去看過丈夫的墳墓,“年紀大了,孩子們也不敢背我上山。”肖娘用扇子擋住臉,聲音有些哽咽。
她看了眼屋頂藍白相間的塑料布,“房子雨天漏雨,兒子給房頂鋪了層塑料布。”眉眼間有些柔和,“守著房子花圃過了一輩子,哪天塌了哪天我就走了。”
肖娘用扇子指了指對面荒草叢生的房子說,“以前里面住著個劉娘,年紀比我大,腳也比我大”。肖娘口中的劉娘今年已經103歲了,20多年前,她已隨著子女搬出了后街。
白發人送黑發人
劉娘的曾孫女小黃發現,隨著周圍親人一個個過世,太奶奶變得一天比一天沉默。劉娘一共生了7個孩子,現在還有3個,4個已經過世了。
劉娘住在女兒家,下午5點多,劉娘半閉著眼睛,懶懶地倚在床頭,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床邊矮柜的花瓶里插著幾枝干黃的桂花,散發著香氣,屋里只有風扇“嗡嗡”轉動的聲音。
劉娘緩緩睜開眼睛,女兒喚她吃晚飯了。女兒把一碗鮮蝦湯放在矮柜上,把米飯遞到她手里。她雙手端著米飯,身子往前湊了湊,舀了滿滿一勺飯送進嘴里,使勁咀嚼讓她的腮幫鼓起來,動作有些僵硬,更像是完成一個慣性動作。
“這是我媽今天第五頓飯,能吃是福。”劉娘的女兒笑著說,媽媽每天早上5點起床,吃第一頓飯,早上10點,中午12點,下午3點、5點都是媽媽的飯點。在女兒的記憶中,劉娘以前只反復做著三件事:織布、做飯、帶孩子。
“前幾年,母親還能織布消遣,這幾年,母親一年一個樣,手上沒力氣了,連織布也做不了,大多時間,就是靜靜坐在屋里閉目養神。”
劉娘16歲嫁進黃家,白天,她踩著小碎步,裊裊婷婷得去夫家的造船廠,為工人們做飯,家和造船廠之間的路,是她走過最遠的路。晚上,她開始織布,孩子們從小都是伴著織布的“吱呀”聲睡去。劉娘一共生了7個孩子,現在還有3個,4個已經過世了。
“白發人送黑發人。”劉娘的曾孫女小黃發現,隨著周圍親人一個個過世,太奶奶變得一天比一天沉默。“聽奶奶說,雖然太奶奶從沒出過村口,但以前還會出門的,現在太奶奶根本不出門,整天歪在床上。
劉娘瞇著眼睛,不聲不響在床頭坐了1小時。孫媳婦過來拿走花瓶里枯黃的桂花,插進新鮮的,她的眼皮動了動,“只有換花時,奶奶臉上的表情才有難得的松動,但也看不出喜樂。我想她是高興的吧!哪個女人不愛花呢?”
劉娘也從不讓別人看見她的腳。在小黃眼中,“太奶奶的小腳上永遠裹著厚厚的布,有時藍色,有時黑色。”晚上6點多,小黃把洗腳水端進屋里就自動退出來,從外面帶上門。“噔”一聲,小黃知道太奶奶把門從里面鎖上了。
“太奶奶洗腳從來不讓別人幫忙。洗腳水都是第二天,太奶奶起床了,我們才進去倒的。”小黃說,“我們之間好像達成一種默契,從來不去探尋太奶奶小腳的秘密。”
晚上7點多,劉娘已經進入夢鄉,張生娘則還坐在椅子上,看著暮色籠罩下來,街道沉入夜色,手里還攥著1小時前吃晚飯時,女兒遞給她擦嘴的紙巾。
“一天過去吶!”她雙手提著椅子,腿配合著微微站立,把椅子挪向墻邊,低頭從桶里舀了兩碗涼水,再摻些熱水進去,開始和早上一樣,用力給自己洗了把臉。
“睡啦!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