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南網2月26日訊 去年年末,蔡崇達在他的新書《皮囊》中說,我應該“看見”更多的人,否則身邊的人會一個一個地溜走。
過年回家,我們“看見”了很多人:那個似乎不會老的父親、那個愛讓女兒拔白發的母親、那個愛折騰愛母親的堂哥、那個沒有拍過婚紗照的母親……
在喜迎羊年的鞭炮聲中,總有那么一刻,我們的心中被他們占據著,于是決定用筆頭把我們和他們的故事寫下來,寫作是把他們留在生命中的最好方式。
如果要給這些故事冠名,愛在羊年,再好不過。
不會老的父親
村里的醫學博士結婚,我的父親楊大廚一個人,忙了個通宵辦了26桌酒菜
臘月廿四下午,晴。飛機降落四川達州,我搭乘的是1月剛開通的泉州飛達州的航班。機場,空無一人。場外,田里油菜花耀眼。更特別的景致是,上百老老少少站在田埂看飛機起起落落。
千里迢迢,回家過年。吃的穿的玩的,再沒有兒時那么有意思。唯一新鮮的事是,大年三十,全村人出動滅火。
那天中午,田野突然著火了,大火連著燒了十多塊田,距離我家的房子也僅一田之隔。我們帶著樹枝、掃把胡亂沖進田里,加入全村人的滅火大戰。火越燃越大,撲打也無濟于事。我打縣里的110,被告知消防車去別處了,回來的話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村里。
父親卻似乎顯得很淡定。他從家里帶來幾把鐮刀,讓我們割出一條隔火帶。大伙開始飛快地揮刀,瘋狂地割草,最終讓火苗停在了兩米寬的隔火帶前。收工,父親說,看來新年全村都會火。
其實一直到大學畢業,我都對父親充滿怨念。我家的家教是不要攀比,我不會因為同學生活費充裕而我卻要貸款而惱火,但每當我想到父母凌晨4點就要背豬崽去賣,想到父親給人砍樹抬樹賺力氣錢,我就怨恨——他明明有不少本事,卻不愿意到城市去打工。
即便工作后,我也不時要嘲諷嘲諷他——簡陋的洗臉架子,是他自學木匠的作品;誰家桌子擺不平,那水泥地可能是他的作品;他不舍得買一個包,而是一手一手編竹篾背簍;他每年要殺一百頭年豬,卻不懂做豬販子更賺錢;寧愿熬到半夜做最傳統最費勁的婚宴酒席,也不愿學潮流改成簡易菜式;他特意買的牌子貨洗發水,居然是“海乙絲”……
頑固的父親,成了村里最后一代農民。他還在刀耕火種,還在乎糧食和土地,似乎也還能賺力氣錢。只是新年舉杯之間,心頭難免會酸:才57歲,頭上銀發已蓋過黑發。
父親老了,老得讓我驚慌失措——因為倔強,因為勤勞,以至于這么多年一直覺得他不會老。
又闊別父親回泉州上班,路上我在想,做媒體的我,對于生活,有比父親更多見解嗎?電燈壞了我會修嗎?遇到野火我會撲嗎?炒的菜能招待朋友嗎?我老了會不會也被埋怨、被嘲諷?(楊炯 李秋云)
老媽的婚紗照
喻蘭(右)和姐姐圓了母親的婚紗夢
30年前,24歲的老媽嫁給了大她整整10歲的老爸,后來才有了我們姐妹倆。這些年,讓老媽不斷念叨的,除了當年老爸追她的時候謊報年齡外,就是一張像樣的結婚照都沒有留下。
“哎呀,浪費這個錢干什么,買點什么不好”,得知羊年正月初四要去拍婚紗照,老媽的第一反應就是罵我。“很便宜的,影樓春節搞活動才幾百塊錢”,老媽心疼錢,我不得不撒了個小謊。
罵歸罵,初四一大早,老媽就催我們起床去影樓。穿婚紗禮服讓老媽吃了不少苦,老媽心儀的一件藍色禮服,已經是大碼的了,但她近140斤的體重,號稱“滾筒洗衣機”的個頭,化妝師用上了數個大別針,還是穿不下。老媽自己找臺階下,“藍色太老氣了,我穿紅色更漂亮”。我和姐姐相視一笑,“這是哪兒來的自信啊”!
喻家三個女人,親密拍婚紗
一家四口化妝完畢,要坐車去河邊公園出外景了。在車里,看著穿婚紗的老媽和著正裝的老爸,一瞬間仿佛時光穿梭,讓我們姐妹倆有機會見證他倆當初的婚禮。我和姐姐開玩笑,這像是送老媽出嫁,新郎剛好是我們老爸。
三明將樂縣,山區縣城的雨后寒意十足,可是熱情的攝影師感染了所有人,老爸老媽的積極性也被調動起來。在攝影師的要求下,兩人一會兒擁抱,一會兒親吻。拍照的秘訣,就是需要人在旁邊不停地夸獎鼓勁。我的兩個死黨心領神會,不吝贊美之詞,“阿姨你今天太漂亮了,起碼年輕三十歲!”老媽也毫不客氣,“那當然,平時我是不愛化妝,化起來那是不得了的”。
晚上要和親戚們吃飯,老媽舍不得卸妝,帶妝上場,贏得了姨姨們的稱贊。她還是裝作很不情愿,“沒辦法,女兒把錢都付了,我只能去拍了”。
忙了一天,回到家,我累得鞋都不想脫就躺上床了。老媽把我抓起來,要看我手機里的照片。三百多張照片,老媽似乎對每一張都很滿意,“上一張再看一下,你爸爸穿古裝還很帥嘛,幫我存進電腦里,你們去上班了我還要看的”。(喻蘭)
老一的小洋房
我堂哥,是家族的嫡長子孫,大家都叫他老一。
在泉州洛江的農村,房子大多錯落無致。在眾多高低、新舊不一的房子中,一棟帶著地下室的四層小洋房,成了很多村民茶余飯后話仙的焦點。這房子,是老一家的新房,剛落成不久,斥資數百萬,可老一卻不在此常住。除了泉州市區的大房子外,其在廣州等多地,還有著不少房產。
今年是新房落成后的第一個過年。老一妻子家的親戚,在初二那天,盡數驅車到場,一行人坐在新房子里喝酒談天,這在過去十幾年間實屬罕見。
老一早年喪父,十三四歲時,便出門討生活。干過很多職業,去過很多地方,吃過很多苦,并不斷通過各種折騰,證明著自己的努力。十幾年前,沒讀過多少書的他,折騰到了夜校。在那里,不僅拿到了一紙文憑,也邂逅了他的妻子,我的嫂子。
嫂子是夜校老師,也是地道的城里人。她比老一大一歲,論出身和學歷,兩人都相去甚遠,他們的結合,也自然受到了多方的阻撓。
“我兒子娶了城里人,就不再是我的兒子了,會跟媳婦跑的。”
“我女兒不能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農村人,會遭罪的。”
在這樣的唇槍舌劍中,兩人結為連理。至今,每每喝醉酒,老一訴衷腸時,仍是吐露著自己身無分文,被人鄙夷的往事。每說一次,必是涕淚齊流。
結婚后的老一,依然一無所有。城里的房子,是岳父母幫忙買的。為挑起家庭的重擔,他更加用力地折騰。他開起了餐館,當上了老板。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不僅讓餐館付之一炬,更是牽連到其他店鋪。這場火災,奪走了他翻身的希望,也讓他背負巨債。其岳父母鄙夷的眼神,幾乎要將他殺死。
為盡快還清債務,他硬著頭皮、厚著臉皮,跑到菜市場,到母親賣菜的攤位上,去討錢用以救急。他那暴脾氣的繼父,看到他那副窩囊樣,操起扁擔,就是一頓毒打,口中還罵罵咧咧的。當著菜市場眾人的面,他瘸著腿走了出去。他的母親,我的伯母,則在眼淚中、同情的目光中,靠著賣菜的微薄收入,供給兩個讀大學的孩子,并幫老一還債。
至此事件后,有好幾年,我鮮少再聽到老一的消息。近些年來,老一的名字,才又成了我耳邊經常響起的字眼。“聽說老一生意做得很大”、“聽說老一買了很多房子”、“聽說老一成了政協委員”……
這些說法,也逐漸在村落中擴散著和印證著。每當老一驅車回鄉時,總有人探著頭看著。看看他的小汽車,看看他油光錚亮的皮鞋。然而,這些代表著富裕的意象,總在轉瞬間便遺忘在村民的腦海中,他們依然會在背后議論紛紛:“老一雖然掙了錢,但他母親和繼父,還是住在破舊的石頭房里”,“老一給城里的岳父母買了萬達的大房子”,“老一的兒子,管外公外婆叫爺爺奶奶”……
后來,老一斥巨資在老家建造了現在這座為人所稱道的小洋房。正月初二那天,老一妻子家的親戚,盡數來到了新房子,這在他與妻子結婚以來,從未有過。他們喝著名酒,圍爐吃飯,并稱贊著房子的寬敞舒適。老一和他的母親,臉上展現著不同于以往的光彩。(劉淑清)
等待年味
似乎是從羊年初二開始,父親就叨念著要吃蛋卷,在他的絮絮叨叨中,我特別想念家鄉的年味。
這是我們第一年沒在老家過春節。年前父親在福州做了一次手術,尚在恢復中,節后又要復查,母親覺得老家路途遙遠,不宜奔波,決定留在泉州過年。
城市的春節蕭條得出乎意料。大年三十中午,和母親去買菜,走了長長一條街,見不到幾輛車幾個人。往常,這路段堵得厲害,這會兒連紅燈都不用停,好幾分鐘也不見一輛車過去。母親掩不住失落地說:“人都哪里去了?”我想起每到春節,小鎮上、村里頭就忽然熱鬧起來的場景,“都回廣大農村去了”。
母親想著辦法要讓我們吃出年味,在超市買了很多食材,每天大魚大肉地擺上桌。可是,三個人每餐都吃得一聲不吭的。這樣無味地過了兩三天,父親終于在餐桌上嘆了一句:“好想吃蛋卷。”
那一刻,無比惆悵!從小到大,對于春節的期待,除了團圓和壓歲錢,就是蛋卷。
蛋卷是老家詔安獨有的食品,用雞蛋烙的皮,包著瘦肉末,食材較貴,做法費時費力講技巧,一般都是春節時才做。
小時候在農村過春節,每到大年三十的中午,家家都在準備年夜飯,小孩子們就會四處串門,到各家蹭吃的。我們家在村里算是有錢人,吃穿要比別人好些,我跟小伙伴去串門時,每每對著人家遞過來的各種美味都會意興闌珊地搖頭,大人們便來一句:“你不會連蛋卷也不愛吃了吧?”
這個我當然愛吃,但大人們給的吃物,有炸肉丸,偶爾也會有雞肉鴨肉,卻極少給蛋卷。只有到了自家的年夜飯桌上,才能吃個爽快。每家都有一個錫制的小鍋,下面燒著碳,上面煮著飯桌上最好的菜,蛋卷是必下的一道菜,吃完一輪再下一輪,肚子撐飽了,還是不盡興。
沒有吃到蛋卷的春節,父親不適應,我和母親其實也挺失落。于是,母親不停地打電話回家,讓侄兒回泉上班時帶幾斤過來。年初五,晚上10點多,蛋卷終于送到家了。正在睡覺的父親從床上爬起來,母親趕緊張羅著給他熱了一盤,吃完了,他想了一會兒,淡淡地說:“還是要在爐子里邊熱邊吃,比較有味道。”
很多不言而喻的感覺漫延開去,這個春節,何止缺了蛋卷和爐子。(沈雪燕)
母親的白頭發
我家在南安溪美。大學四年在廈門,工作兩年半在泉州豐澤,都離家不遠,想回就回,說走就走。
臘月廿八,放假回家,爸媽已經把年貨都準備好了,坐等遠在重慶和廣州的家人歸來。睡到自然醒,什么事也不用做,在家里上下溜達了幾圈,我就開始喊“好無聊”。媽媽正在看電視,看我閑得慌,突然叫我幫她拔白頭發。
“你五十還不到的人,哪有白頭發啊。”我脫口而出,湊到媽媽身邊,撥弄著她的短發。借著燈光,我立馬發現一根白頭發,細細撥開旁邊的黑發,拽住白發發根使勁拔掉。
“會疼嗎?”
“不疼。你再看看,還有很多,都拔掉。我照鏡子都看得到白頭發,就是不好拔。”媽媽一邊碎碎念(閩南語,嘮叨的意思),一邊托著腮幫子看電視,像個孩子一樣。平常愛跟她犟嘴的我,突然找不著詞了,認真地撥著她的頭發,發現一根又一根白發,逐一拔掉放在桌上。
看到桌上的白頭發,媽媽的“潔癖強迫癥”發作,伸手就要扔,硬是被我攔下。我撥來撥去,自認為她所有的白發都被我消滅后,拿起桌上的白發,數了數,竟然有18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除夕那晚,吃著年夜飯時,我又發現,媽媽頭發右邊的一根白發,不過,我沒說,怕愛面子的她不高興。正月初三,在寺廟里拜拜,我站在媽媽身后,看到正虔誠拜佛的她,后腦勺又有一根白發。
以前,我不曾發現媽媽頭上的白發,這個過年,母親的白頭發,卻在不同的場合闖入我的眼簾。
爸媽的三個孩子里,我是離他們最近的。工作以后,每次回家,我不是大搖大擺地當懶蟲,就是跟他們發脾氣倒苦水,尋求精神安慰,充飽能量后,繼續在工作崗位上奮斗。也是在工作賺錢后,我開始跟媽媽沒大沒小,總是開玩笑地說她“強迫癥”、“潔癖狂”、“超自戀”,親密中卻沒發現,她跟我爸竟然白了那么多頭發。(林莉莉)
我的家鄉位于龍巖長汀客家山寨丁屋嶺,據父親說,我家祖上就從那里搬了出來,如今我家住在長汀縣城。每年回家過年,我和我那個喜歡拍照的父親,都喜歡到丁屋嶺走走,聞聞臘肉香,也就聞到年味。父親說,家鄉的味道,在過年的時候尤其的濃,小時候我不懂,現在有點懂了。(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