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伏樹：走進古城——寄文友

　　這下您該相信了吧，白巖松先生所言“泉州，這是你一生有機會至少要去一次的城市”并非妄言。雖然您是第一次來，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天，但“缽滿盆滿，不虛此行”，這可是您說的。

　　不過，您錯了。別說兩天，就是兩周，兩個月，對890萬泉州人引以為豪的花錦山川、千年古邑，您又能探秘多少呢？順手寄去一冊《光明之城》，您可翻翻。大旅游家馬可·波羅稱泉州為“東方第一大港”，已是人們耳熟能詳，而13世紀意大利商人兼學者雅各·德安利納徜徉在她的街頭巷陌，深為她港口之繁榮、城市生活之絢麗而萬分驚嘆，他的《光明之城》，表述著幾多沉醉、幾多迷戀：她是古代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這曾是一條挾時代風云、征大洋狂濤的遠航之路，一條中外商品堆積如山、東西方文化交相輝映的神秘之路。這條路，就是從古刺桐港伸向遍及大半個地球的亞洲、非洲、歐洲的許多國家和地區，伸向波瀾壯闊的藍色文明。一次次“沖風突浪，爭利于海島絕域之墟”的涉險，一次次“射贏牟息，轉貿四方”的熙來攘去，終于締造了這座東南邊陲重鎮“市井十州人”“漲海聲中萬國商”的不朽神話。這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生動寫照，是國與國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文明與文明之間交流碰撞融合的絢麗花朵，她歷經霜刀雨劍，傲然綻放，永播芬芳。

　　再說點您可能不知道的。在首批24個歷史文化名城評選投票中，泉州赫赫煌煌排列全國第九、福建唯一；而問鼎首屆“東亞文化之都”，泉州一路過關斬將、所向披靡！在泉州府文廟的時候，我曾這樣對您說，您的神情告訴我，您有點驚奇。讓您驚奇的地方多著呢，就說泉州府文廟，其規制之宏大，大成殿、東西廡、洙泗橋、欞星門、泮池、尊經閣、明倫堂、鄉賢祠，一應俱全，集宋、元、明、清建筑風格于其間，融中原傳統文化和閩南古建筑藝術個性為一體，實乃東南之最。您注意到，并特地“拍照存念”了，大成殿殿身為斗拱抬梁式木結構，以48根白玉石柱承托，正面殿前檐下有2根浮雕盤龍金柱和6根浮雕盤龍檐柱，您說，走遍全國各地，也是現存孔廟不多見的。可見，泉州府文廟被選為2016年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泉州分會場，絕不是偶然的。府文廟是泉州傳統文化的大觀園，廟學合一，既是祭祀孔子的場所，也是文化傳播的中心，是泉州文教昌盛、社會文明的一扇窗口。“事業興邦閩海賢才開氣運，文章華國溫陵甲第破天荒”，朱文公如是說。泉州人素重讀書，將孔子、文昌、魁星都奉為主宰功名科舉的命運之神，并把文章道德、為人處世與之聯系起來。每年秋天開學前，都有幾千名學子前來祭孔求學、啟蒙開筆、分領紅蛋，場面很大，人氣和文氣非常旺。當然，更多的是因為泉州城市的深邃和優雅，泉州文化的厚重和久遠，這點，在府文廟西廡的泉州歷史名人紀念館里，您已經窺見一斑了。這里陳列有唐、五代、宋、元、明、清等朝代泉州文化名人38位。泉州素有“海濱鄒魯”之稱，歷史上人文薈萃，英才輩出，涌現出李贄、鄭成功、歐陽詹、蔡襄、朱熹、俞大猷、張瑞圖、施瑯、李光地等燦若群星的名人大家。80年代，中央權威部門評出我國5000年文明史上83位歷史文化名人，福建共4人，即林則徐、李贄、鄭成功、陳嘉庚。其中，泉州就有李贄、鄭成功兩位，占了半壁江山。

　　就說李贄。李贄這個名字，讓人想到了不忘初心，這不僅僅是他的“童心說”。“贄”，本指初次相見的見面禮，贄即質，“質己之誠”，表敬心，告誠意。李贄被列為83人之一，既是名副其實，字如其人，也緣于他的深刻。只有痛苦的、留痕的、不能用感官化解的東西，才能叫深刻。那天在城南萬壽路李贄故居，您說這幢普通民居實在太小了，那座鎦金脫胎塑像也實在太小了，唯有那一卷在握、鎖眉沉思的神情，才昭示著光陰與哲人的雙重含義。我贊同您的說法。有趣的是，第一個提出了“不以孔子是非為是非”這樣驚世駭俗的口號，一生猛烈抨擊假道學，堅決反對殘酷禮教的革新家李贄，400多年后，也躋身于府文廟西廡泉州歷史名人紀念館38賢，緊挨在孔子身邊。是啊，李贄思想博大精深，在哲學、史學、文學、社會學、經濟學等領域都有所建樹，他所提出的一系列進步思想，對中國明、清兩代及近代以來的思想、文化發展都起著重要作用，憑什么不可留有一席？但事實上，包括泉州人在內的蕓蕓眾生乃至文化人對李贄的認識遠遠不足，“李贄是誰”并非可以一哂了之的空穴來風。這個天縱之才，以其對傳統和歷史的重新評判，在17世紀的黑暗中，屹立于東方世界的思想之巔，燭照著中華文明及其社會思想變革艱難曲折的前行之路。很少人知道，“顛倒千萬世是非”的政治主張、“商賈亦何鄙之有”的經濟理念、“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的社會思想，不啻炸開腐朽體制的響雷，劃亮了那個時代沉悶的天空；很少人知道，波瀾跌宕的一生，注定了李贄的悲劇和宿命——窮其一生，為真人、真道德、真性情請命，卻左右碰壁；上下顛簸，左沖右突而不得出，也決不在俗世和冷眼中停下執意踐履豪情和狹義的腳步；五內俱焚，嘴角仍是輕抿，眼眶鮮有淚花，嬉笑怒罵，兀自從容，號稱狂人實為殉道者；更少人知道，泉州的李贄不僅僅是泉州的，也是世界的，是對韓國近代化產生重大影響的李贄，是給日本帶來明治維新的李贄，是在日本、韓國、德國、瑞典、美國、意大利、新加坡等國均有一大批學者從事專門研究、在世界思想學術界具有重要影響的李贄。

　　厚古不必薄今。泉州本是一個讓生命沉淀與舒展的地方。沉淀與舒展，本來是一對矛盾，但在這里，全不會。古老的輝煌與現代化的跫音早已渾然一體，看不完，聽不盡。我們不說泉州經濟連續領跑福建20年，不說2025中國制造示范城市，不說上市公司和中國馳名商標在全國地級市遙遙領先，也不說鮮明奇特的多元文化大觀、豐富多彩的文化遺產，就說人。

　　泉州人似乎永遠閃爍著文化薪火相傳的企盼與使命感。“愛拼才會贏”是泉州人最愛唱的一首歌，更是代代相因的一種血脈。拼搏是這座城市的鮮明性格，這種性格來源于母胎，與生俱有，與時俱進，經濟建設如是，文化傳承亦如是。“海濱鄒魯”“世界宗教博物館”“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圣人”，有多少美麗的故事，就為泉州人平添了多少神秘色彩。開元寺、清凈寺、中國閩臺緣博物館、南音藝苑……每個符號背后都鐫刻著悠久歷史的記憶，都蘊涵著巨大的文化張力。

　　那天在西街，那熱鬧嘈雜的市井，那燒肉粽、滿煎糕、海蠣煎、土筍凍、蒜茸枝、貢糖林林總總的小吃，那天南地北摩肩接踵的“吃貨”的飛揚神采，讓您倍感親切，您說遇見了家鄉，遇見了母親味，遇見生命里返璞歸真的自己。早在唐代，西街就“列屋成街”，那古色古香的“出磚入石”，充滿了閩南風味，讓您這位建筑系的高才生，不時停下腳步，造訪凝固在這里的歷史與現實。“見人，見物，見生活”，是這條街的風格和品位。這條老街，不僅走出閩海進士及第第一人歐陽詹，狀元宰相曾從龍、梁克家，三朝元老留正，清官李廷機，理學家蔡清等風云人物，新時期更是號稱“校長街”，聲名鵲起。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這條街同時有5人擔任著名大學校長：復旦大學的謝希德，廈門大學的林祖庚，東南大學的陳篤信，福州大學的陳篤彬，國立華僑大學的莊善裕，5人就是左鄰右居，相距不過百十米，一時傳為佳話。

　　聯合國教科文的杜·迪安博士說：在古老的海上絲綢之路上，有兩個文化機構最為重要，一個是埃及的亞歷山大圖書館，一個是中國泉州的海外交通史博物館。那天，在那里——全國唯一的海外交通史博物館，我們呆了快兩小時，不，我們穿越了千年的歷史，經歷了梯航萬國、風帆齊發的洶涌波濤。可惜那天沒見到王連茂老館長，他可是一本博大精深的泉州活地圖。所幸我們遇見了周焜民、林堅璋和王仁杰三位老先生，這么巧，三人都是泉州文化界執牛耳者，一下子齊了。您對周焜民比較熟悉，但您不一定說得清他的身份。官員？學者？文人？沒錯，但不全。他一度同時身兼數職，其中泉州書法家協會主席與泉州武術家協會主席，一文一武，惹人注目。坊間傳言，多年前他麾下有年輕記者編輯多人不信周主編允文允武，踏青路上欲探奇驗證，被他三下五除二，象征性教訓了一番。您說周先生是城市規劃建設、古城保護方面“專家型的副市長”，固然不虛，事實上他在武術、書法、新聞學、地方史等領域，均有深厚的造詣。溉沾千年古城風水，周先生為文雅奧而不群，書卷氣、劍氣兩皆有之，遠見卓識充盈于胸，這在他不時呈現給讀者的文庫典籍的序、跋及建筑物碑記中可見一斑；書法則如他編纂的《五祖拳譜》和創作的“南少林五祖拳操”，勢韻相生，剛柔圓融。特別是榜書，淵源有自，中規中矩，莊嚴厚重，正氣凜然，大有百邪不侵之概，實乃大范之風。林堅璋，字穎之，號樸園、寄廬。您也看出來了，他可是位年輕態的老先生，年逾古稀，心卻青春鮮活。談鋒之健，如是所聞；見多識廣，博聞強記，抽煙喝茶品酒，收藏把玩文物，豈可等閑視之。您說他真能侃，天上地下，七十三八十四，“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真是一語中的。林先生是馳譽香港和內地的書法名家，6歲從母學書，多年游學問道，曾請教于林散之、豐子愷、虞愚、祝嘉、梁披云、饒宗頤諸公，孜孜矻矻，未遑稍怠，故以學養深厚稱，以博古通今稱。其書清秀飄逸，空靈出塵，酣暢淋漓，筆欲斷而意緊連。尤其行草，氣韻生動，疏朗舒展，如春燕拂柳，流轉雅致，又如鴻鵠沖天，蒼勁有力，庶幾臻于哲學境界。而王仁杰呢？我個人總覺得，恪守“擁抱人生，燭照幽暗”理念而獨步文壇的王先生，可能是古城最后一位士大夫，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執著、癡迷和敬畏，頗有孔圣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之風韻。您千萬別聽信這個泉州市戲劇研究所老所長所謂“滿紙荒唐言”的調侃，這個榮膺曹禺戲劇文學獎、文華獎、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十大劇目獎的大伽，可不是忽悠出來的。他無意做書家，卻天天用毛筆、宣紙寫稿，寫了三十年，秀逸清俊，功底了得。大病一場后，學會用手機打字，又寫了十來年。用手機創作鴻篇巨制，不敢說絕無僅有，恐怕也是微乎其微的。王先生先后創作了《節婦吟》《董生與李氏》《皂隸與女賊》《陳仲子》《楓林晚》《琵琶行》等20多部劇本，洋洋灑灑百十萬言。他秉天地之心，寄悲憫之情，情天恨海，纏綿悱惻；他引經據典，創以新詞，典雅天然，意蘊雋永，極富濃郁的古典韻味，活脫脫是宋元上乘作手的清詞麗句；他“返本開新”的藝術主張，賡續了梨園戲、昆曲等古典劇種的神奇魅力，更為當代中國戲曲劇本創作樹立了新的標桿；他的人物描寫，特別是心理刻畫，婉轉細膩，極擅矛盾糾結；體察入微，曲盡人情世態。每每讀之，如啜醍醐，如品佳茗，令人沉醉不已，欲罷不能，難怪乎，人們素來把他與“戲曲鬼才”魏明倫并稱為中國劇壇“南王北魏”。

　　不敢再聒噪了，以避“鋸屑”之嫌。況且，概念是抽象的，任何文字也無法窮盡事物的一切屬性。您明年再來吧，我再陪您三兩天。

　　本文首發于《華人頭條·中華驕子》2020年3月23日

廖伏樹

　　作者：廖伏樹，筆名藍溪，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詩協會理事。曾獲第2屆汪曾祺散文獎、第24屆福建省文學獎、第7屆泉州市政府刺桐文藝獎一等獎、2009年度泉州文學獎、“中國夢·泉州美”散文大賽一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