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的涂門街一直以來都是古城最有商機、最為繁華的街道之一,在這條全長僅為1000余米的街道上,有著13處宋元文化遺存的“海絲”文物群,其中的清凈寺、府文廟、通淮關岳廟,要么是中國現存最古老的伊斯蘭教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要么是福建最大的文廟建筑群、福建現存規模最大的武廟。與這么多聞名遐邇的名勝古跡比鄰而居,一座普普通通的閩南古大厝混跡其中,就毫不顯山露水,甚至還有點寂寞和羞澀了。
陽春三月,這座古厝一扇斑駁的木門半掩半閉著,新貼的春聯在紅彤彤的刺桐花映襯下顯得特別的鮮艷。不是朱漆大門,沒有顯赫的門當和戶對,屋頂也沒有閩南古厝高高翹起的燕尾脊,以致常有游客從身旁經過卻把它忽略掉,虔誠的香客們更是直涌入一旁香火鼎盛的關岳廟去乞求保佑賜福。而這座低調的古大厝似乎就是要在喧囂街市的一隅里鬧中取靜。是的,唯有從嘈雜中抽出,才會變得清醒,重新凝入心靈。待一旁寺廟飄出的繚繞香火煙霧散去的間歇,路邊的大石埕邊赫然顯露出兩塊刻有“錫蘭僑民舊居”石碑,分別是福建省人民政府和泉州市人民政府立。
古厝的主體同閩南地區常見的古大厝一樣,原有四進三開間,硬山式土木結構,現除第四進已毀外,其余三進幾經修葺,局部略有改觀,但尚基本保持原來的格局與風貌。古厝占地面積780多平方米,建筑面積638多平方米。大門進去,有前院、天井,穿過天井就是正廳,閩南的古厝最突出廳堂,兩過對稱,橫向擴展布局。左右是東西兩廂房,是正房。二進的大房為了防盜,作梁密檁結構,這在泉州的古大厝較為罕見,實屬珍品。東側附有一連七間護厝,并配有天井、水井,后花園。古厝長,房間多,簡樸實用。紅色的磚瓦歷經風雨仍用色彩詮釋大厝的生命力和古韻味。
這座古厝大約建于明末清初,雖然歷經了500年的洗禮,但給人的感覺依舊十分整潔。古厝現在的主人是年過花甲的林老先生,從林老先生的祖父算起,林家已在這里住了一百多年了。1998年,泉州舊城區涂門街改造拆遷已進入最后幾天了,現任房主林老先生正在做搬家的準備,無意中翻到家傳幾百年的房契,這才發現世居幾代人的老房子,竟然曾經是錫蘭王子后裔故居。于是,房子命運隨之改變。據房契顯示,錫蘭僑民舊居在清代先后易主阮、林二姓,今為林姓所居。
林老先生說,“房契原來是我父親管理的,后來我父親死了以后,他就把房地契留給了我。一共有18張。”林老先生猛然發現,其中的一張房契,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因為書寫賣房契的人名字就叫世培、世銓、世榜、世炳。也就是說這間古厝就是文史專家們尋覓已久的世家故宅,錫蘭王子的后裔們曾在這起居生活、繁衍生息。到乾隆四十八年,世家家道衰落,不得不把房子賣給了別人,在這之后他們又落腳何方呢?這仍舊是個謎。
古時的斯里蘭卡又稱錫蘭,是一個印度洋島國,因盛產珍珠被譽為“印度洋明珠”。中國古代稱之“獅子國”,又稱“錫蘭山”。斯里蘭卡與中國的友好關系始于漢朝,唐朝時交往頻繁;宋元兩代,中斯通商貿易和文化交流更加密切。明代航海家鄭和從泉州祈風祭海下西洋,曾多次到達錫蘭。還是先讓我們借海鷗的翅膀去追逐當時鄭和的艦隊吧,數十里長的洋面上,旌旗招展,艨艟游弋,云帆高張,頗為壯觀。也許,古錫蘭國就這樣領略和折服于明王朝雄闊的氣度和實力吧。
那么,錫蘭王子為何會漂洋過海留居在泉州呢?其實,早在1292年,馬可·波羅就對“漲海聲中萬國商”的泉州刺桐港投下驚鴻一瞥,他在游記中寫道:刺桐(泉州)是“東方第一大港”,與亞歷山大港齊名。貿易擴展到100多個國家和地區,香料、藥物、珠寶等400多種商品源源不斷運入泉州港。當時,來泉州的外國人以阿拉伯人居多,其次是波斯、印度、印尼及東南亞一帶的人。他們多數集居在“市井十洲人”的泉州城南,所以那里被稱為“番坊”。孔子云:“遠人不服,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作為“海濱鄒魯”的泉州城定是謹記先賢遺訓的。
明天順三年(1459年),錫蘭國王世利巴來耶派王子世利巴交喇惹為使者來中國時,鄭和已去世多年,但他的堂侄鄭遠在泉州港任港督之職。鄭遠曾作為鄭和的隨從兩次下西洋,并到過錫蘭國。這次錫蘭王子到來,鄭遠待為上賓,而后,由鄭遠和泉州知府衛隊護送王子一行進京。錫蘭使臣到達北京時,受明英宗朱祁鎮禮遇,回贈了不少金銀財物。
從熱帶來的錫蘭客人在北京住了一段時間,受不了北方風寒就病倒了,趕緊辭別英宗皇帝到溫暖的南方泉州,由鄭遠安排住了下來。沒想到這一病,就是五年。這時錫蘭傳來消息,國王世利巴來耶去世,王位落入外侄之手,他把國王的子侄殺戮殆盡,單等王子回國后一網打盡,斬草除根。錫蘭王子只好暫時滯留泉州。而清代《世家族譜》記載:“厥后,歸途路經溫陵,因愛此地山水,遂家焉。”因為“愛此地山水”,雖有家國卻難歸的錫蘭王子最終還是選擇定居下來,可見“東方第一大港”的魅力。
錫蘭王子為了融入當地社會,換了衣冠,并取“世利巴交喇惹”名字的第一個字“世”為姓,在泉州繁衍生息下來。世家在泉州置產購業、登科及第,成為泉州的一大望族,在明清兩朝頗為顯赫。明萬歷年間出了舉人世寰望,清初又出了著名舉人世拱顯。但其后有關世氏在泉的史跡卻幾乎神秘地消失了,成為歷史之謎。
1996年,泉州一項重大的考古發現將隱藏了500多年的世家家族的秘密公開出來。泉州市海外交通歷史博物館文史學者劉志成在市郊清源山腳下一處石板橋下發現有崖刻“世家坑”三個大字,他意識到世家祖塋極有可能在此。終于,泉州考古工作者在雜草叢中成功找到了安葬錫蘭王子的“大灰塗壙”,只見這糖水灰土墓兩邊有龍紋“墓手”及獅子、蓮紋“墓柱”、睡蓮半浮雕等裝飾,彰顯墓主的高貴身份。專家們推測,清源后山上散落的幾十座明清時期的墓葬極有可能是錫蘭王子世利巴交喇惹及其后裔的墓碑,因為碑上的“使臣”二字強烈地暗示了這一點,同時幾乎所有的墓碑都刻有“錫蘭”二字,指示著他們先祖的故鄉。世家墓地的發現,讓專家們堅信,錫蘭王子的后裔們就在泉州,從而掀起了研究錫蘭王子后裔的史跡熱潮。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也將世家坑發現的28塊墓碑遷入博物館保護起來。
錫蘭王子墓群被發現并引起轟動的同時,也打破了一位平平凡凡的閩南女子許世吟娥平靜的生活,令她坐立不安,因為自家祖墳遭人破壞是閩南人的大忌。許世吟娥為了保護祖墳墓碑,只能違背祖訓,公開身份。她希望正好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工作的丈夫孫亞宏能出面與單位領導交涉,讓他們把墓碑放回“世家坑”。于是,她將家族埋藏了五百多年的秘密告訴了丈夫,“我們結婚這么多年,我丈夫從未聽我說起過這件事,他認為我是胡說。”
許世吟娥作為土生土長閩南女子,在涂門街的后城經營著一家“惜蘭軒”古董店。曾祖母在世時經常會自言自語般向她訴說家族故事,比如“世家坑”和“我們的祖先從很遠很遠的海上來”。從許世吟娥高祖母這一代起,世家已無男丁,其高祖母便招了一位許姓男子入贅,從此,泉州世家后人便有了“許世”這一支。新中國成立后,世家的事跡淡出人們視野。“文革”時,世家后人更是怕這層“海外關系”被查出而受牽連,便把這個家族的顯赫背景隱藏起來。許世吟娥16歲那年,她的父親移居海外繼承家業,臨行前才將這個秘密告訴留守泉州的長女許世吟娥。她答應父親一定會遵守祖訓、嚴守秘密。
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的領導在仔細審閱許世吟娥提供的藏了上百年的家族文獻,又查看《泉州府志》里關于世氏家族及錫蘭王子的記載,大為吃驚。隨后,許世吟娥的身份經《泉州晚報》報道后,更是引起轟動。這一信息很快傳至寶島臺灣,錫蘭王子臺灣后裔得知后十分欣喜。更幸運的是,泉州《世家族譜》雖在“文革”期間被毀,而該族譜另一版本卻完整保留在臺灣世家后裔手中,他們還將珍藏多年的《世家族譜》捐贈給中國閩臺緣博物館。
2002年,斯里蘭卡政府官員及考古學家先后數次來到泉州,考察錫蘭王子古墓群和拜訪許世吟娥。經斯里蘭卡專家確認,墓區發現的神秘紋案系典型的古錫蘭國的圖騰,名為“納格布圖瓦”,它寓意著人丁繁盛,是一種崇拜、祭祀祖先的象征。墓穴前一對微笑的獅子是古錫蘭國的造型風格,系錫蘭國科堤王朝建朝前的亞巴忽瓦王國時代的獅子造型,年代大約在14世紀末,即中國明朝初期。斯里蘭卡佛教部副部長艾德維拉·普列馬拉特尼說:“總之,這座古墓是斯里蘭卡傳人,已經毫無疑義。”與此同時,經過反復求證,也確認許世吟娥正是錫蘭王子世利巴交喇在泉州的第十八代傳人。許世吟娥還讓大家見識了頑強的家族印記——左耳廓上的一個小孔。據稱,只要是錫蘭王子后裔,大多一出生就長有這個小孔。
當年6月,斯里蘭卡政府正式邀請“錫蘭公主”回訪故鄉。許世吟娥終于踏上了她祖先生活的土地。斯里蘭卡以最高的禮節歡迎她的到來,一位政府部長致辭說,歡迎公主回家。她種下了一棵從泉州帶去的樹苗,祝愿兩國人民的友誼像這樹苗一樣越長越高。許世吟娥說:“我希望當好‘橄欖枝’,留在泉州等待來尋根謁祖的‘世’姓后裔。”如今,許世吟娥還在泉州經營一家“錫蘭風物館”,館內有斯里蘭卡特色服飾、紅茶、紀念品等,參觀者可以借助照片、古籍、文獻、實物等傾聽泉州與斯里蘭卡緣分的故事。這里正成為市民、游客了解這段“海絲”傳奇的窗口。
重新凝視眼前這座普通的閩南古厝,我想,一座建筑要征服人心,不僅需要具備純粹的建筑因素,如結構、布局、材料、裝飾……更需兼及建筑本體之外的各種因素——源頭、物人、滄桑、傳奇等等,每一種都應是一角支撐,否則它在漫長的時間里,怎能以穩定的間架迎送凝視?
刺桐花開百家香。不得不說,泉州這個地方太奇特了,隱藏有太多當年海絲印跡,外來的東西深深楔入當地并且融為一體,數以萬計的外國人到泉州經商、傳教、創業、致仕等,他們開的店鋪、建的教堂、廟宇比比皆是。因此,把當時的泉州看作蕃漢雜處的“國際城市”并不為過。宋末元初,司掌泉州市舶司的阿拉伯人蒲壽庚同樣居住在涂門街附近,周邊的棋盤園、講武巷、東魯巷均為蒲壽庚府邸,因而涂門街又被稱為“半蒲街”,而錫蘭王子也娶一蒲姓阿拉伯女子為妻。處于鼎盛時期的泉州,其多元的文化氛圍、親和的社會環境,應該才是錫蘭王子放棄王位、留居泉州的主要原因。當我們追尋那一個個“海絲夢”,我深信,海上絲綢之路帶來了商貿繁榮,也顯示出泉州海洋的性格,開放包容、務實開拓,多元文化相互激蕩和融合恰恰是一種人類文明的進步。
錫蘭僑民舊居前的那一株刺桐樹熱情如火的花朵正在凋零。一片鮮紅的、彎彎的刺桐花瓣,悠悠地飛旋著,翻滾著,最后滑翔而下,落到了我攤開的掌心之上。“繁花落盡惹人憐,逢春復開彌珍貴。”錫蘭僑民舊居的密碼隱藏于它的尋常與顯赫、頑強與延續、包容與共生,像希望的風帆一葉葉地飄揚,正經受強勁海風的吹拂,重新駛向蔚藍的海絲之路……
吳曉川
作者:吳曉川,福建泉州人。供職于某政府部門。福建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泉州市作家協會散文詩創作委員會副主任、鯉城區作家協會主席。作品散見多種報刊,入選多部年度選本。出版散文詩集《與山對坐》、詩集《面朝大海》。曾參加全國第九屆散文詩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