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來,我生活了大半輩子,平常極少到戲院看戲,尤其是古裝戲。偶然的機會,看過一二出,僅留下鼓鑼敲打聲、狂吼般喊叫聲、躥上跳下、咿咿呀呀地唱個不停之類散亂的印象。更糟透的是,我看得慢,入戲慢,還沒能看出什么劇情,戲就落幕了,只能怏怏然走了。
但也有例外情況,比如在野外散漫的場地,站得遠遠地看呀瞧呀,感覺自有一番風致,竟然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回想起來,大抵源自我的記憶深處,在小時候,在野外看過“土戲臺”演出的好戲。況且,此后少有到戲院看戲,竟是受到它的影響。其時恐怕我還不過是十一二歲的年景。
那些年月,每年農(nóng)歷三月,在祖厝的古巷口,鋪主宮前,總有一個六七人組成的小戲班演古裝戲,留下一番熱鬧景象。
據(jù)說自宋元以來,泉州古城有36鋪。鋪,以一定區(qū)域劃分。每個鋪,都建有鋪主公宮,奉一尊神明。鋪主公,也稱當境公,旨在保一方平安。我家巷口的鋪主公宮,供奉的是閩南藥仙——吳真人大道公,民間稱保生大帝,是僑鄉(xiāng)各地主要的當境神之一。毗鄰的奉圣鋪,供奉的是唐代樂圣——雷海青,類此等等。這種民俗已有上千年歷史。每逢鋪主公誕冥之日,各鋪的百姓總要轟轟烈烈祭拜一番,而請“土戲班”演出,是不可或缺的選項,為的就是圖個喜慶。
閩南僑鄉(xiāng)的戲曲,同樣由古代中原移民來泉南之時帶來,并于此時生根發(fā)芽,流播傳衍,構(gòu)成為獨具特色的泉腔戲曲。其中如小梨園是久負盛名的民間戲種,有百十棚之多,十分活躍。
同屬梨園系統(tǒng)的“老戲班”,這戲班多用于神誕酬神,由年紀較大的演員組成。雖是成人演出,其戲棚舞臺也與小梨園相似。在我印象里,戲班組成十分簡約精悍。在服飾和化裝方面也不講究;吹拉彈的洞簫、二胡、琵琶,各由一人演奏;面鑼鼓打擊則一人兼著。前后臺渾然一體,并無布景道具,一桌兩椅,算是代表了。這實在是高度的意象化。
出戲的是著古裝扮相的男女二人,演員在臺中演出,樂隊就在臺邊,兩者同臺演出。觀眾就在周圍,和他們同一個臺面。在民間大多稱為“土戲班”。
這種“老戲班”的梨園戲,一日連演二三場的跑場是常有事。底層百姓愛看《蘇秦》《李亞仙》等傳統(tǒng)戲,簡易戲臺下,往往是周圍觀眾,拿著高低不齊的椅凳,還有床板,草席,甚至一兩捆稻草鋪在戲臺前,并早早搬來搶好位子占座。入夜時分,鬧臺鑼鼓一響,眾人就拖家?guī)Э谮s來了。不少人站在外圍,有的爬到屋頂上,有的趴在陽臺邊……臺下,人看得入迷;臺上,也表演得賣力。那些戲迷們看到入戲時,遇到來戲,禁不住“好啊!好啊”使勁鼓掌、噓叫;小孩們也不甘示弱,跟著瞎起哄。老戲班的表演,有時很不嚴謹,一招一式隨便改動,有較大靈活性,甚至借題發(fā)揮,插科打諢。難怪俗諺有云:“高甲弄破鼓,梨園講查某。”或許,正是土戲班的即興表演,常常引來了滿場笑聲,浪潮般此起彼伏,逗得大家“戲興”大作。這讓我感到十分溫暖、融和,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人活在世上,愁是一天,樂也是一天,何樂而不為呢!難怪百姓稱是家門口的“戲班”。似乎是臺上臺下的一場聯(lián)動、聚歡。
時間過得真快,等到午夜時分,月亮已被云遮霧擋著,變得朦朧起來,巷口宮前的人們,這才互相打招呼,拖兒拔女,意猶未盡的散去。
其實,我對這“土戲班”的演出,向來是漫不經(jīng)心的,充其量,是看熱鬧外行人而已,毫無深究細析之意。有時,我還以為對這戲稍作正面觀賞,還不如離遠點聽戲為好。那悠揚動聽的伴奏,鏗鏘有力的鑼鼓擊打,更有的是婉轉(zhuǎn)、優(yōu)雅的唱腔,連伴唱聲,都會令人十分愜意和陶醉。
這種近乎和觀眾“同臺演出”的土戲班,和另一劇種《打城戲》的舞臺演出,后者,或許更具民間的草根性,其演出一些與法事有關的劇目外,還加上一些驚險的武打雜技,甚至結(jié)合一些少林刀槍劍戟,頗引觀眾興趣,成為別具風格的劇種。
五十年代,我的姨媽家在浮橋鎮(zhèn)挖角街的古大厝。每逢小學放假,到她家做客,是一件十分快樂愜意的事。不要說能吃上家中稀有的腥葷食物,改善一下咕轆饑腸,還能一路瀏覽郊外迷人風光,融入大自然的懷抱。
往返途中,要跨過三座長短不一的古石板橋,最長的當屬浮橋,近200米長。站在橋上,俯望朗朗晴天,藍湛湛的,幾朵飄動白云,陽光照在古橋石板上,反射出刺眼的亮光;橋下,潺潺流水,翻滾浪花;岸邊沙丘上鶯飛草長。途中,還要穿過那一片片連綿不斷的龍眼樹園、翠竹叢林……不時,還有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威武的石將軍,高大石馬、倒地石獅、矗立石筍柱、猙獰石人像……人恍如在詩情畫意中,也恍如在魔幻世界里,讓久居城市的孩子一路連蹦帶跳,如出籠的小兔子一般快活。
有一年暑假,我經(jīng)母親準許在姨媽家過夜。當天晚上,姨媽帶我到街邊的“土臺”看打城戲。說是“土臺”,其實是用原先裝石油的廢舊鐵桶墊上木料搭成的戲臺,極其方便簡樸的。浮橋街是周圍由農(nóng)村組成的集鎮(zhèn),附近的十里八鄉(xiāng),大多是種糧栽菜的農(nóng)民。“晚上到街上看戲啰”成了鄉(xiāng)下人和街上住民彼此打招呼的“熱詞”,傳遞著一種對文化生活的渴望。
有趣的是,臺下那凸凹不平的場地上,尚留下前天下雨的積水,但絲毫不減觀眾的熱情。場中間是自帶的長短不一的木板凳,雖雜亂無章間,也自覺互讓為后座留下看戲的空隙。臺前,算是給小觀眾預備的,他們或坐或蹲,相當散漫;整個外圍站滿著幾層觀眾;更有甚者,爬到龍眼樹上,遠眺這“土臺”上的演出,也看得津津有味哩。
當我被姨媽牽著手,撥開人群后,端坐椅時,戲已開始一會兒了。在急促高亢的鑼鼓聲中,只見臺上一個長黑胡子的,背上插著四面旗,扛著長槍,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還有那老生連翻幾十個筋斗,套了黃布衣扮老虎跳來搏去。更有一個蒙面人,棒打蛇精等,他們輪番上場。更不可思議的,有一個頭戴面具的,不時跳出來,從口中噴出長長的火龍……總之,令人目不暇接,贏得臺下不少喝彩聲,甚至“嗨嗨嗨”的叫聲。
夏天晚上,朗朗明月懸掛在高空,江風緩緩吹拂過,還帶過幾分涼意,附近的龍眼樹樹影婆娑,空曠地原野,不斷傳來蟋蟀急促的鳴唱,螢火蟲在林間草叢里閃爍著微光,若明若暗,飄忽不定……
然而,看著看著,看了并不很久,年紀小的開始打呵欠;大人也各管自己談話;戲臺下不時有了騷動,有一些卻溜到場外,吃西瓜,啃菜頭生,剝花生,吮吸吸螺,嗑瓜子等。地上一片西瓜殘渣的狼藉。還有賣魚干、葫蘆串、丸子湯,現(xiàn)場爆米花等,擺在場外。
不管怎么樣,姨媽仍興致很高地看戲,我卻有點犯困,只覺得戲子里都漸漸地稀奇,五官漸不明顯,只有小生老旦晃動的模糊身影,姨媽見狀,只好帶我回家。
臨近午夜時分,月還沒落下,離開戲臺時,月光又顯得格外皎潔。望著不遠處的群山,似鐵獸般的黑脊,輪廓格外分明。回望戲臺在燈光中,卻又如初來乍到時一般,又縹緲像一座仙山樓閣,滿被紅色罩著,吹到耳邊來的戲臺上的聲音,傳得很遠。那是十分親切的百聽不厭的鄉(xiāng)音。
真的,一直到現(xiàn)在,我再沒有看到那夜一樣的好戲了。
吳紀培
作者:吳紀培,原泉州市工商局退休干部,現(xiàn)為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福建省、泉州市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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