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愛一座山,你便注定了愛這山上的一花一樹、一鳥一石。
回報你的,花是爛漫是芬芳,樹是滿山遍野的蔥郁和濃濃的蔭涼;鳥是幽幽的鳴唱;而石呢?石回報你的只有默默地情懷。
我喜歡山石,我以為那一塊塊黛青色的山石最能體現大山的博大、深沉和厚實,最能與世間那些默默勞作的人們達到情感上的溝通。
素有閩海蓬萊第一山之稱的泉州清源山林木蒼蔚卻又巖石崚嶒,大的壁立千仞、方廣百丈,小的獅奔虎伏、奇石突兀,天然成趣,有如石蟒、石龜、石門、石窗等,若隱若現,若明若暗,形態各異。而分散在山上山下的各處摩崖石刻、石雕、石碑、石亭、石寺、石室、石洞、石佛與滿山的奇石交相映襯、勻稱和諧,使自然造化之妙與人工技藝之精融為一體。難怪歷朝歷代的多少文人雅士浮想聯翩,流連忘返。其中,明代的李源對清源山石更是情有獨鐘,在他《詠清源山》一詩中寫道:“幾時坐得山鐘靜,白石青云自對眠。”我以為這位晉江的進士恰是悟到了心里。
二
清源山的石頭與雕刻的歷史裸露于天際,樹立于風中。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功績,誰最先腐爛?曾經,這里有美麗羊群,有清純吟唱的少年,有青草遍地,有野花飄香,而石頭們就安睡在幸福的中央,安睡的石頭更顯灑脫、隱秀。眺望遠方,一塊塊石頭歷經了千年的余溫、千年的呼喚、千年的等待之后,勾起了你的所有記憶。而石頭里面分明蘊含著一位位先賢智者,石頭已經感悟到生命的真實!
唐代的歐陽詹與林蘊、林藻兄弟等俊彥,居山中石室,結志攻文,奮發讀書,果然,不到四五年便一個個陸續登第,大光州閭。歐陽詹與韓愈同登龍虎榜,被朱熹喻為“開八閩之先河”。爾后,宋之梁克家、留正、傅伯壽;明之李廷機、李贄、蔡清、王慎中、俞大猷、何喬遠、鄭成功;清之施瑯、施世綸、陳慶鏞等都曾居此山中,養浩然之氣,成異質之材。而留戀贊嘆的名宦寓賢,或留碑刻銘,或著章賦辭,至今整個清源山大約留有摩崖題刻500多方,這一切蔚為多彩、瑰瑋蘊麗,實仍天下稀有的人文景觀。一塊塊石頭的身上記錄著我們崢嶸歲月的手跡,還有被人遺棄的歷史。山岳鐘靈,蘊毓群英,仿佛一位位閩海先賢與危石并列,又如羅漢群立,巍者累基,怒者虎斗,列者堵墻,覆者瓦室,奇觀迭出,他們直掛云帆濟滄海,縱馬馳騁論天下。
請以一場深邃的雨,以洗禮的心,來擦拭塵世的污垢,就可看見石頭們純凈的骨骼。就像一只逆飛的山鷹,從容返回昨天,回到先人之中,與你們促膝談心。
三
在距著名高僧弘一法師舍利塔不遠處,有一次同游者指著山道旁一塊長滿青苔的巨石說:“這塊石頭足有十多噸重,是1957年突然從山頂滾落下來的,這一年恰是一個足以令許多國人黯然神傷的年份,石頭似乎早有靈知,滾到這兒就打住了,當時的那些右派們就把這塊石頭戲稱是‘右派石’,盼望自己能重見天日再聯合全國的所有右派們用雙手將巨石推回原處。”時至今日,若是當年的右派們果真能夠故地重游,端詳眼前這塊普通而又充滿靈性的石頭,我相信他們定會莞爾一笑,笑中隱含幾絲難言的苦澀,盡管他們的奇想完全可以實現。但是我以為還是不要動它得好,因為有些事情無法改變,有些事情猝不及防。就讓這塊巨大的山石永久地作為我們民族一段沉痛歷史的見證吧!
弘一法師的舍利塔內石壁的中央,是一幅豐子愷描繪他的老師身披袈裟、合掌于胸的畫像,大師的眼神是如此的淡遠、祥和,仿佛是那抹晚秋落日的暮光,在靜穆、和諧中瀟灑地解脫人生、超越人生。面對刻在地塔外的大師臨終前那感慨萬千、大徹大悟的遺墨,不是令人覺得個人的不幸和民族的不幸相比何其渺小嗎?經歷過艱苦歲月的人們定能以博大的胸懷去忍受、寬容和愛戀,定能以山石一樣默默地情懷去接納人生和大苦大悲。
這樣,你不也“悲欣交集”嗎?
四
生命的本質仿佛就是應該遭遇所有的不曾完成的心愿,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就是完成自己累世未了的心愿。一切都來得這樣自然,等待了千年,終于看到那朵性靈的蓮花。
清源山留下了許多花崗巖仿木結構石室廟宇,而佛像大多按照巖石的自然形態雕鐫而成,豐潤安詳,嘴角微笑,充滿幽雅靜謐的神秘。彌陀巖的阿彌陀佛,頭結螺髻,腳踩蓮花,形態端莊;瑞像巖的釋迦牟尼,左臂下垂,掌心向外,右臂袒露作無畏手印,神情肅穆;碧霄巖的“三世佛”,并排結跏跌坐在仰覆蓮花座上,皆為吐蕃式樣,布局勻稱。我不知道他們不經意間已經播撒了多少無明的法力,只愿所有的慈悲和功德都能回向給和我一樣無明的眾生們。生命本來就是一場旅行,沐浴在佛光中的生命旅行更是奢侈的華誕。
是的,“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我們不知道生命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結束,雖然我們每一天都能享受著物質文明帶來的感官與心情愉悅,但同時我們心靈深處依舊渴望一種信仰的存在,那是什么,是永恒的智慧和慈悲的胸懷嗎?石頭的堅韌和風情已在佛的身上幻化為莊嚴與品性,一曲石頭的梵音如涌如濤化作刺桐古港千年的風雨聲!就讓我寧靜地固守這座溫馨的山吧,深情,執著,充滿熱愛和憧憬,與一尊尊石佛相伴。
五
其實,比起那些刻有碑文或佛像的山石來,我似乎更鐘愛于毫無雕琢的天然山石,這也許是出于一種對純自然的偏愛吧。總之我以為一經雕飾了的山石多少也會失去原始的質樸和淳厚。
但是,于清源山下的那尊老君石像,我卻始終充滿著一種虔誠,每當我站在他的面前,我總能體驗到對人生的超脫和忘我的境界,好幾次我幾乎是要對著老君頂禮膜拜了。
取之天然,成之天然的老君石像,系宋代由一天然巖石略加雕琢而成,坐態端詳,雙眼平視,禿頂大耳,長髯飄拂,幾百幾千年就這樣以博大的胸襟、浩然的氣度,背對青山面向塵世,思索宇宙的宏偉和無聲的太和,永遠永遠寧靜地坐在那里,以深邃、幽遠的目光俯視我們這座小小的城市、我們這顆小小的星球。那些為周遭的困擾而奔勞、焦慮、煩躁的現代人,定能從老君那空靈的雙眸里讀到他們所一直渴求的那個清涼、和諧的世界。
你最好還是選擇一個暮色蒼茫的黃昏,獨自一人佇立在老君面前,此時此刻,你感覺他是一尊雕像也好,是一塊石頭也好,是一個神仙也好,這些外在的形已經毫不重要了,你的心靈只是進入一種絕妙的狀態,冥想中一個飄逸的長者正諄諄教誨你中國古典哲學的精髓,你的靈魂在這位慈祥的老人的拂塵牽引下很容易地同天道人道相通。
此時,你還有什么需要牽掛的呢?
南國的天空蔚藍潔凈,大朵大朵的白云流動著漂泊的影子。藍天之下,隨處可見的清源山石,攜帶著大自然有史以來的密碼,詩意地活著,優雅的老去,靜觀萬相。
愛山吧,熱愛生活的人們,去愛我們的清源山,去愛我們的母親山,去愛山上的每一塊山石,默默地山石定能給予你大智慧,定能奉獻給你一個博大、靜穆、平和的天宇。
吳曉川
作者:吳曉川,福建泉州人。供職于某政府部門。福建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泉州市作家協會散文詩創作委員會副主任、鯉城區作家協會主席。作品散見多種報刊,入選多部年度選本。出版散文詩集《與山對坐》、詩集《面朝大海》。曾參加全國第九屆散文詩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