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發：閩南紅的美好向往

　　楊阿苗故居在我的記憶中永遠那么新鮮，每次回憶起來，都如初見一般美好。這座古大厝是泉州古城“皇宮起”代表作，第一次叩訪，我就被它的精美和博大所征服。紅磚紅瓦，在陽光下是那么光彩奪目。這些融匯中原文化、百越文化、海洋文化的裝飾，也融入了古羅馬和西亞阿拉伯風格，宛如一位古典又不乏時尚的貴夫人。

　　楊阿苗故居雍容華貴地坐落在江南街道，是典型的豪華型多護龍多院落式建筑。她獨具匠心的“五梅花井”布局，以及由外及內、從上到下滿飾雕塑，讓人目不暇接地展示著深厚的閩南文化。

　　飛檐紅瓦的屋面、紅磚白石墻面、“出磚入石”墻體、雕塑堆砌的水車堵，色彩斑斕的鏡面墻，像這樣渲染著閩南紅的古大厝，在泉州古城卻是屢見不鮮。

　　其他地區的民居建筑，大多用青磚青瓦，形成中國傳統民居沉穩、清雅的特色。而泉州古城，不論寺院、廟祠，還是府衙、民居，普遍使用紅磚紅瓦，工匠稱為“紅料”，形成獨具特色的“紅磚文化區”。有位教授朋友在參觀西街后不由驚嘆，他們閩西北民居的屋脊都是平直的，只有廟宇和宗祠才造成弧形。“你們古大厝馬鞍狀的屋脊兩端還有沖刺高天的燕尾，而且外墻紅通通的，里面雕梁畫棟。這樣高規格的民居，恐怕是逾制了。”

　　在封建社會，逾制就是造反，要殺頭誅族的。但這樣的紅磚建筑遍布泉州，并傳遍閩南，已經有一千多年的歷史。民眾不但不避諱，還傲然稱之為“皇宮起”！是怎樣的因緣，使一片片“閩南紅”意氣風發地點綴著閩南大地，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王朝伴著海潮留存至今呢？

　　關于“皇宮起”的起源，民間往往與“臭頭皇后”黃厥聯系在一起。據傳當時百姓只能建筑茅屋，雨天常為大風所破。一年雨季，黃厥為老家親人惡劣的居住環境夙夜憂嘆，其子閩王王延鈞便“賜汝府王宮起”。圣旨傳來，民眾以為泉州府可以建王宮式建筑，遂大興紅磚紅瓦。

　　民間故事終究是美好寓意的化身，如放在史學上考究，從程序嚴謹的宮廷擬旨、等級森嚴的封建禮教諸方面而言，都是站不住腳的，而且也脫離了民居構造需要長期形成發展的實踐基礎。

　　可是，也不能說“皇宮起”與黃厥一毛錢關系都沒有。泉州一帶古民居之改良，倒是與黃厥之堂兄弟黃睦密切相關。

　　史籍記載，一年冬季，閩王王延鈞親往泉州拜謁母后黃氏家廟，見北風呼嘯凌厲，問：“如斯者常乎暫乎？”意即像這種天氣是經常性的還是暫時性的。黃厥的堂兄黃睦回答：“茲地極邊濱海，遇秋之日輒如城郭之遇冬也。”王延鈞遂下詔：凡濱海之居民房屋，許用瓦粘。“濱海獲以粘瓦居者始此”（清·嘉慶《惠安縣志·文集·靈秀山記》）。

　　王延鈞“許用瓦粘”之令，只能說是對民居之改良，與“皇宮起”古大厝構造差之甚遠。不過，從這詔書可見當時泉州民居建筑與眾不同的狀態。唐末之前的濱海居民居住條件差，屋頂為茅草等不牢固的材料鋪蓋，避風擋雨效果差，海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應是常事。屋頂粘瓦，應是隨著中原漢人的遷入而帶入閩南，而此前瓦粘僅局限于少數中原漢人，尤其是達官、士人應用，為官紳貴族之專利，下等平民不得用之，才須下詔許可。閩王下詔“許用瓦粘”，有個前提條件，就是墻體已然是堅固的磚石結構，說明此前沿海民居的地基和墻體已能夠就地取材，采用當地常見的石頭或磚塊筑就。

　　晉代衣冠南渡，中原風格的民居建筑逐漸代替了閩地土著民居。據專家考證，那時的泉州古民居以三開間為基本單位，再組合成三合院或四合院，與同時期的中原地區以中軸線左右對稱布局一致。即使延至唐末，也遠未形成“皇宮起”構造。

　　“皇宮起”古大厝的發展成型，應是源于南外宗。

　　南外宗全稱南外宗正司，宋官署名，掌管外居皇族宗室事務。靖康之難后，南外宗正司徙遷京口（今江蘇省鎮江市），建炎年間（1127-1130）又遷至今浙江紹興。因看中泉州舶稅之膏腴，建炎三年（1129）十二月，南外宗正司遷入，將舊館驛內西側的泉州添差通刺廳改成皇族居住地。南外宗司署設在古榕巷內“水陸寺”中。日后宗室規模不斷擴大，聚居地建筑堂皇富麗，司內設有睦宗院、懲勸所、自新齋、芙蓉堂，還有天寶池、忠厚坊等。

　　在泉州的宗室子弟日益繁衍，慶元年間（1195-1200）在院1300余人，外居440余人；紹定年間（1228-1233）在院者1427人，外居887人。皇族身份顯赫，住宅必然是規格較高的宮殿式建筑，大大刺激這一時期當地民居的發展。

　　有人認為，泉州“皇宮起”紅磚建筑，是沖破封建森嚴禮教的象征。這話不全對。在中國古代，建筑如同服飾一般，是高度禮制化的事物，有嚴格的身份等級規定。如《宋史輿服志》對一般宅制規定：“私居執政親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栱藻井，及五色文采為飾，仍不得四鋪飛檐，庶人舍屋許五架，門一間兩廈而已。”如果沒有趙氏皇族的廣泛播遷，重栱藻井、五色文采、四鋪飛檐的“皇宮起”大厝，不可能得以扎根古城，遍傳閩南。

　　一般而言，青磚青瓦的質量更好，泉州人卻“退而求其次”，這奇特的現象，也有特定的地理環境因素。閩南地區黏土中三氧化二鐵（Fe2O3）含量很高，燒制成的青磚，顏色呈土黃色，色感難看。若燒制成紅磚，色如胭脂，特別耐看。

　　帝王宮殿建筑如宮墻、檐墻、屋頂多用朱色，泉州古大厝竟也以紅磚文化為其顯著特征，這種紅色與泉州人熱情豁達、喜好吉慶的秉性契合。正好皇族日盛，對外聯姻結親日多。數十年間，“皇親國戚”遍布泉州，許多平常百姓也隨之與皇族沾親帶故。天時、地利、人和俱備，“紅磚建筑”應運而生。泉州民眾“合理”破除封建陳規，毅然把家宅內外塑造成這種卓然顏色。

　　如今，在這座依山傍海的海絲起點城市，一幢幢掩映在綠蔭間的紅磚紅瓦古大厝，總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這種“閩南紅”，是溫情脈脈的紅，是樂觀進取的紅，更是穿越無限美好未來的紅。

陳華發

　　作者：陳華發，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客座教授、泉州市政府立法咨詢專家（民間文化方向），兼任福建省民間文學交流中心主任、泉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泉港區作家協會主席等；發表文藝作品200多萬字，著述《扯淡》《筑建家國夢》等6部，文學作品被《人民文摘》等報刊轉載，榮獲中國作家雜志社、中國文化報社聯合征文一等獎等，電視劇本《南洋少林》入選“福建文藝發展基金”項目；榮膺全國“書香之家”、泉州市“文化藝術優秀人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