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是閩南沿海的一個濱海小城,因遠離中原,地處偏遠,在晉人衣冠南渡之前就是一個僻靜而閉塞的地方。公元711年,泉州府衙從豐州遷至如今的威遠樓附近,那時的泉州城東到東街軍分區,西至西街肅清門,南通中山街承天巷,北達北門街泉山門。城雖不大,卻也美麗精致,五代時留從效環城遍植刺桐樹,每當春夏時節,泉州古城便沐浴在刺桐樹那艷麗的花海之中。
當從泉州灣啟航的遠洋商舶,穿過中國南海,越過印度洋,到達阿拉伯半島,停泊非洲東海岸時,刺桐城也就隨著那條悠遠的海上絲路名揚四海了。于是,泉州在一千多年前就浸染著藍色的海洋文明,而這種文化的痕跡就散落在泉州的各個角落。就如從靈山圣墓到世家坑錫蘭古墓群,在這相鄰不到兩公里的清源山東麓的山坡間,就隱藏著許多與“海絲”相關的文化遺存,這些古跡印證了泉州這個千年古城與東南亞眾多島國千絲萬縷的關系。
靈山是清源山東麓的延伸,曾是泉州古城與城東郊的分界處。明代著名的史學家何喬遠在《閩書》中記載:“泉州東郊靈山,有默德那國二人葬焉,回回之主也。唐武德中來朝,遂傳道中國,一賢傳教廣州、二賢傳教揚州、三賢四賢傳教泉州。卒葬此山,然則二人唐時人也。二人自葬是山,夜光顯發,人異而靈之,名曰圣墓。”或許,這座小山丘本來并無名字,因唐時葬了兩位穆斯林先賢,又夜發靈光,故稱為靈山。據說,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曾向教徒們發出號召:“你們去尋求真知吧,即使遠在中國。”于是,很早以前就有一些穆斯林遵照穆圣教導,他們有些人翻越千山萬嶺,橫穿陸上絲綢之路,歷經千辛萬苦,騎著駱駝來到中國北方。而有些人則冒著驚濤駭浪,沿著海上絲綢之路,揚帆劈波,乘著海船來到中國南方沿海。他們一邊傳教,一邊把阿拉伯文明帶到中國,又把中華民族的文明傳入西亞。靈山圣墓安眠著的兩位穆斯林先賢,因他們生前廣施善舉,泉州人便以“賢者”稱之,于是有了“三賢”“四賢”的尊稱,而他們真正的名字卻無人知曉了。泉州是世界宗教博物館,又是多元文化之都,世界上許多宗教在泉州都得到了兼容發展,可以說泉州人對外來宗教態度的包容與敬重,就體現了泉州人海納百川的博大胸襟與氣度。
靈山圣墓正中建有石亭一座,亭中有兩座三層須彌座的回式石墓,花崗巖雕成的長方形石棺蓋,蓋座環刻蓮花瓣圖案,用以襯托二位賢者的高潔品德。墓后是一個半月形回廊環抱著墓室,象征著兩位伊斯蘭教門徒像初月一樣純潔。有幾根造型特殊的廊柱,上下兩端偏細,據有關建筑學家考證,這是唐代梭形的柱式特征。回廊正中有一方青草石雕琢的用阿拉伯文刻的石碑,這是元代至治八年(公元1328年)所立的碑文。靈山圣墓是伊斯蘭教傳入中國最早的史跡之一,在伊斯蘭教中意義非凡。旁邊鑲嵌著一方鄭和“行香碑”尤其引人注意,這是鄭和第五次下西洋從泉州刺桐港啟航前,專程到靈山圣墓來祈禱行香,求圣賢保佑航海順風的紀念碑。立碑的是泉州地方官蒲日和,蒲氏是阿拉伯后裔,又當了泉州市舶司官員,他陪同鄭和到此行香禱告,也就理所當然了。
靈山四周草木蔥蘢,水流清澈,風光旖旎。即便如此,也是游人罕至,此地屬陰地,當地人多禁忌,而這倒成了花鳥的天堂,是市區難得的一處清幽去處。圣墓前有一天然巨石,風吹能動,手推能搖,名為“風動石”,這也是泉州古八景之一的“玉球風動”石勝景。明代泉州知府周道光游覽靈山時,見滿山青翠,巨石如球,天然生趣,一時興起題了“碧玉球”三個大字,余意未盡又揮筆寫下“天然機妙”四個大字,于是這幾個雄渾遒勁的大字為肅穆的靈山增添了幾分趣味。明代御史朱炳如也為此寫一詩:“白云長日對靈山,中有仙人自往還。我欲從之蹤跡渺,寺僧指點翠微間”,詩意有幾分空靈幾分縹緲,極合靈山之機妙。千百年來,穆斯林信徒來此膜拜者絡繹不絕,他們以此“風動石”為奇,并把此石看成伊朗麥地那的“晃塔”,認為是先哲顯靈的圣跡。
靈山向北不到兩公里處,有一處山坳叫“洗腳坑”,這個地名有些奇怪,有人說此名是山民樵夫在此歇息洗腳而來的,又有人說以前南少林寺僧在此習武洗澡而名的。眾說紛紜,無一可信。直到20世紀90年代,一位資深的考古愛好者在此搞田野調查,無意中在一條小溪上發現兩條用石板架成的簡易石橋,橋板側面刻著“世家坑”3個早已模糊的字跡。“洗腳坑”與“世家坑”閩南語音相近,原來是以訛傳訛,把“世家坑”說成“洗腳坑”了。然而,為何又叫“世家坑”?一幫文史專家帶著疑問,經過再三探究,最終揭開了泉州“海絲”史上的一段極富傳奇色彩的故事,此事也驚動了斯里蘭卡總理,由此牽出了一個錫蘭王子的東方歷險記。
古時的斯里蘭卡又稱錫蘭,是印度半島南端一個隱藏在森林中的神秘島國。宋元時時,錫蘭是從刺桐港西去商船的必經之地,鄭和第一次出航時,就把船隊停泊在錫蘭的加里港口。《明史》記載,永樂七年(1409年)鄭和第三次下西洋時又途經錫蘭。然而,那時的錫蘭王亞熱苦奈兒心懷叵測,派出五萬兵馬想途中挾持鄭和,鄭和獲悉消息后聲東擊西,率兵兩千乘虛攻入王城生擒國王,并把他帶回中國獻給明成祖朱棣。不久,新的錫蘭國王在大明皇帝的幫助下登位,為了表示效忠,錫蘭國王每年都要遣使向大明朝廷進貢禮品。
天順三年(1459年)春,錫蘭國王派王子世利巴交喇惹趁西南風坐船出使中國,這是錫蘭國最后一次進貢,他的船隊就停泊在泉州刺桐港,此時鄭和已去世多年,他的堂侄鄭遠在泉州任一官職。鄭遠曾陪同鄭和下西洋,并得到錫蘭國王及王子的盛情款待。此次,王子親臨泉州,鄭遠盡了地主之誼,一番盛情款待后又親自護送王子一行進京朝覲皇帝。就在王子辦妥一切事宜準備從泉州回國時,卻聞錫蘭國內突發政變,國王的外甥篡奪了王位,王室慘遭屠戮。王子西望大海只能流淚嘆息,錫蘭是回不去了,也只能暫住泉州再等待機會了。這一住就生了根,并散枝發芽了,或許泉州真是個留人的地方。王子干脆把自己名字的第一字“世”作為在中國的姓氏,又娶了一位在泉經商的阿拉伯貴族女子為妻,從此,世氏家族在泉州繁衍生息,登科及第,逐漸成為泉州的一大望族。史料可查,明末世家子弟世寰望中了舉人;清初又出了個舉人世拱顯,并任“小山叢竹書院”的山長;清嘉慶年間,又出了個叫世騰云的書法家。一個來自異國他鄉的家族僅用了100多年的時間,就在中國科舉制度中屢屢登科,光耀門庭,證明中華民族文明已經深深地植入這個來自印度半島人種的血液中。一本清光緒年間編修的《世氏族譜·錫蘭人房歷代系》云:“我始祖巴來那公,由錫蘭國君長入閩,為四夷館通事。長房裕齋公建置產山在晉江東關外世家坑,土名世厝埔。”如今,在這個世氏家族的墓地上,仍有數十座明清時期清古墓葬,墓碑上刻有一些獅子紋樣,這些獅子微笑著,代表著古錫蘭科提王朝的雕刻風格,墓碑大多有“錫蘭使臣”字樣,指向著他們家族的來處。
有了世氏家族的墓園,然而世氏家族后裔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泉州的文史專家。時任泉州市文聯主席的陳日升對此事尤為關注,在泉州市公安局,竟查找不出一個世姓人口。是這個家族已斷香火?還是世家改用他姓?幾經尋找,還是沒有頭緒。直到1996年,那時正值涂門街拆遷擴建,林家大厝被列入拆遷行列的,于是林家翻出了祖上的房契,發現古厝的主人為姓世,原來這就是專家們尋覓已久的是世家故宅。乾隆四十八年,或許有什么變故,世家家道迅速衰落,世氏宅院轉賣他人,之后又不知落腳何方。又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一位許姓女子給泉州晚報社打電話,反映她家在“洗腳坑”的祖墳被人侵占。晚報記者林少川頗具記者的敏感性,于是現場探察,跟蹤采訪,卻意外地揭開了世氏家族的許多謎團。女子叫許世吟娥,她說:她們的祖上姓世,來自遙遠的大海,原本家族很大,后來漸漸衰落,也不知傳到哪一代竟連一個男丁也沒有了,只生了一個女兒,于是就招了一個許姓男子入贅,后代也不再姓世,而是把兩家的姓氏合在了一起叫“許世”了。“文革”時,因怕這一海外關系的牽累,老祖母便將世家族譜焚毀,讓這個秘密隨之煙消云散。
2002年,斯里蘭卡政府官員及考古學家聞知此事后,組織相關人員尋訪泉州,他們拜謁了錫蘭王子古墓群,并從古墓碑上微笑獅子的雕刻中認定了這是錫蘭王子的家族,又認了許世吟娥這個帶有錫蘭王子血統的“公主”。6月,斯里蘭卡政府邀請許世吟娥出訪她的祖籍地,斯里蘭卡人民以很高的禮節歡迎她的到來。在儀式上,已近中年的許世吟娥難掩慌亂神色,有些受寵若驚,因為她畢竟是個普通的閩南女子。一位政府部長致辭說:“歡迎公主回家。”然而,許世吟娥謝絕了,因為泉州才是她的家!
20世紀末,在泉州古城內外的開發建設中,陸續挖掘到數量眾多的穆斯林墓葬,在鯉城的涂門街附近的地下出土了數十方穆斯林石棺、在豐澤的石頭街附近也挖出了十多塊穆斯林墓碑,這些地方出土的大量穆斯林石棺墓碑,上面都刻有圓月、卷云、花朵、生命樹等圖案,還有阿拉伯文或波斯文碑文。這些出土的穆斯林墓碑石棺,就如一個個泉州古代海洋文化的化石,正等待人們去解讀那段與海有關的歷史。如今有一部分存放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后面的草地上,遠遠看去,那一行行排列整齊的石棺墓碑仿佛一艘艘擱淺的船舶一樣,停泊在這一方寂靜的港灣,似乎正在以沉重而確切的物證,訴說著泉州海上絲綢之路起點的那里陳年往事。
不久前,因開展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我們一行人重走世家坑。此地因處清源山東麓一偏僻谷地,雜草叢生、荒冢累累,平時人跡罕至。那條溪流清澈而細長,難怪兩側草木茂密異常,那兩條刻有“世家坑”的橋板架在溪流之上,如不撥開雜草,實難發現上有刻字。而更多的世家古墓就隱藏在這一片茂盛的草地里,與清源山合為一體了。或許,這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鄭劍文
作者:鄭劍文,生在閩南海邊,喜歡觀海聽濤,故取筆名聽濤人。機關公務員,從事工作多與文沾邊,閑時常以文字自娛,在各種刊物散發文字近百萬,作品屢有獲獎,著有散文專集《海風徐來》《海絲尋蹤》,長篇小說《出海口》等。現為福建省作協會員、泉州市民間藝術家協會副主席、泉州市作家協會常務理事,豐澤區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