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川：城門依舊聲塵喧

　　每至一古城，都禁不住地用心去瞻仰那些斑駁的古城門，去發思古之悠情。宋代詩人張繼先的《度清霄》有云：“扶桑推出紅銀盤，城門依舊聲塵喧；明暗二景交相轉，生來死去紛易換。”時至今日，作為在歷史上具有重要作用的古城門雖然早已失去了它的防御功能，但卻成為這座城市文明的象征。

　　泉州的古城門離我是那么遠。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城市的擴張，記錄著泉州城千年歷史的座座古城門已經是天摧人毀，幾乎是蕩然無存。在泉州現存的這些古城門當中，唯一屬古代遺存的就是德濟門遺址了。

　　德濟門遺址位于天后宮正大門對面，呈壘石結構，宋元至清代城屢有修葺。20世紀30年代，當時的市政當局多次大肆拆城，惟德濟門留存，可惜1948年又毀于大火，其址被埋藏在地下半個世紀……直至2001年泉州市政府在南片區的整治中，邀請省考古隊對德濟門遺址進行考古發掘和整理，一座結構完整、氣勢恢宏的古城門遺址重現天日。遺址分城門、城垣、城墻基址和月城城門、城垣基址兩大部分，其中的月城即甕城，是古代城池主要防御設施之一，當敵人攻入甕城時關閉城門，即可形成“甕中捉鱉”之勢。從考古挖掘出來的情況看，德濟門城墻的墻基都是由宋元時期遺棄的寺廟的石柱作基礎的，出土了很多宗教石刻，包括伊斯蘭教、印度教、猶太教、佛教、基督教等宗教石刻。有一塊宗教石刻一面刻的是古基督教的蓮花十字架、一面刻的是伊斯蘭教的云月圖。另有一石鼓上刻有六角星，中間填刻有花卉，可能是猶太教的石刻。

　　腳下，踩著的是這片廢墟；眼前，就是千年前繁華的州府。古城里的一切都顯得那么靜，連城門遺址不遠處的晉江水也流得那么安靜。舟隨水流，水中附影隨形，市井被切割著，覆蓋著斑斕彩色。成群的古代商隊，是否從遙遠的波斯載來瑪瑙、香料、胡椒，運去絲綢、瓷器、茶葉，穿過德濟門進入了光明之城——刺桐城，那鈴鈴鐺鐺的聲音似乎仍在耳邊回蕩。可以想見那時的德濟門周邊必是茶樓酒肆林立、商埠客棧櫛比，必是車水馬龍、摩肩接踵，那份“市井十洲人”的繁華富庶或可追汴梁。

　　黃昏，面對這樣一座古城門的遺址，我們能夠想到些什么？一座古老的城門總是有一段或是更多段無法割舍的歷史與歲月，我想和城門聯系得最緊密的就是烽火和硝煙、就是慘烈的廝殺和震天的吶喊。事實上，歷史上倭寇頻頻騷擾過包括泉州在內的我國東南沿海許多地區，當時泉州的德濟門首當其沖，泉州的軍民奮起抵抗，抗擊來犯之寇，就連家住在德濟門前的李贄先生也放下手中書本，擼起袖子，自覺地投身到抗擊倭寇的行列中來。明代的李贄在燦如星辰的歷史名人中是很引人矚目的一個，被稱為“直聲震天下”的杰出思想家。在李贄的人生經歷中，他曾經兩次回來老家泉州，其中一次是他在任南京國子監時，他父親去世，回來奔喪時剛好遇到倭寇在騷擾東南沿海一帶，燒殺搶劫、窮兇極惡。李贄顧不得家中喪事，直接就帶領他的小弟、侄兒以及宗親加入抗倭斗爭。李贄這種愛國愛鄉、疾惡如仇的精神在他的人生中也是特別光彩的一筆。

　　偏安一隅的這座閩南古城，總是讓我們更愿意用一顆坦蕩、赤誠的心，站在熱鬧和喧嘩的城墻根下，去聆聽那些彌漫著海水咸味的浪漫故事，哪怕最后的結局是讓人淚流滿面、傷痕累累。獨自蹲坐在整治之后的德濟門的遺址之上，每一件前塵往事都是金碧輝煌、無比絕倫。愿意就這樣靜靜地呆立，氤氳著對面天后宮媽祖娘娘秋菊般的音律，仿佛進香大典就在眼前，媽祖殿前的大石埕上青甲齊列、黃幡飛揚、紅緞披掛、彩衣翩躚，成千上萬香客如潮水般涌來，祈求著海絲之路的一帆風順。我不由地閉上了眼睛，渾身蕩漾著祥和與圣潔的光芒。

　　泉州的古城門離我又是那么近。從德濟門遺址經沿街均為廊柱式騎樓的中山路由南往北、往西，僅存的三座21世紀初結合新門街、北門街、城西路改造而先后復建的仿古城門——泉山門、朝天門、臨漳門盡管位置由內及外、時移世易，卻鼎立于泉州人的心中，鮮活于泉州人的眼前，彌補了泉州作為歷史文化名城沒有古城門的缺憾。

　　我不知道復古的城門是不是也可視作一種驕傲？我只知道，如果大武漢沒了黃鶴樓，不真成了“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了？如果南昌城沒了滕王閣，我們到哪里去尋找“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呢？反正，我就要把這座座重生的城門視作一位白發蒼蒼的母親。是的，泉州的古城門，仿佛它像是一位給我哺育了另外一種乳汁的母親，而我所有的思想就是在這種乳汁中生出和成形的。我不愿意去追問關于這位親人的滄桑歲月，那對于她太過于殘忍，也太過于宏大了。泉州的古城門，鎖住的是牽掛，仿佛那城門一關，就可以拭去眼角的淚痕，大踏步地走向遠方去闖蕩……

　　天邊只剩下一抹淡淡的余暉了，城門漸漸地從我的視線中變得模糊。我就這樣一步一步踏進暮色中，走過長街深巷后，我忍不住轉身去看那一座座的城門，而此時我已只能隱約看見一個輪廓。這個輪廓漸漸地向我逼近，越來越近，最后融進我的心里，化作一座永恒的雕塑。

吳曉川

　　作者：吳曉川，福建泉州人。供職于某政府部門。福建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泉州市作家協會散文詩創作委員會副主任、鯉城區作家協會主席。作品散見多種報刊，入選多部年度選本。出版散文詩集《與山對坐》、詩集《面朝大海》。曾參加全國第九屆散文詩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