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海邊,聽慣了濤聲,故喜歡枕著濤聲入眠。那年,我剛二十歲,第一次離開故鄉,到泉州城南五堡街一所學校讀書,沒有濤聲的那個夜晚我竟失了眠。那時,我的心很大,學校卻很小,于是很向往有一方高遠的天地可以放飛心靈,有一處可以聽濤的地方可以寄托夢想。
因為學校實在逼仄,故常在晚飯后走出校門散心。喜歡流連于古城幽深的長巷,喜歡漫步在古城喧囂的街頭。對于一個在僻靜海邊長大的孩子來說,古城或靜或動皆盡顯別樣風情,那庭院深深的古大厝似乎隱藏太多的故事,那行跡匆匆的大街上仿佛流淌著不盡的繁華。然而,沒有濤聲,我還是覺得若有所失。
那是一個初秋的黃昏,晚霞鋪滿半個天空。我們從五堡街一路向南走到江濱防洪堤,只見堤上草色青翠,江邊龍眼成林,天高而江闊,風來有濤聲,那確是一個放逐心靈的天地。我們就仰臥在青草如毯的堤岸上,看天邊云卷云舒,聽江聲若有若無。那不就是久違的濤聲嗎?于是,我們尋聲而去,濤聲漸近,就在順濟古橋頭,就在晉江之畔,我們領略到了那如歌如詩的濤聲,雖然這濤聲與故鄉的濤聲有些不一樣。
順濟古橋就如一架古琴橫跨晉江兩岸,那一座座橋墩就如一個個琴鍵,那急湍而過的江水撫弄著一個個橋墩,擊發出一陣陣或急促或輕緩的音律,這濤聲回響在江的兩岸,與晚風合奏出一曲悅目動聽的旋律。大海的濤聲或許更為雄渾,而這江濤之聲更為清越一點吧。我知道這旋律已經飄揚了千百年,或許可以說泉州古城是伴著濤聲而長大的。
我認識泉州應從踏上順濟古橋的那一刻開始,1976年春節,剛上小學的我第一次陪父親走進泉州城。走在這條千年古橋上,我第一次聽到晉江水唱著那首亙古不變的歌謠,第一次看到順濟橋上車水馬龍的景象,那時順濟橋還是福廈公路的必經之路,進出泉州城南的唯獨這座橋梁。也因了這座橋,城南一帶成為古城最為繁華的街區,也聚寶街卻是城南最為熱鬧的所在。那時,橋上的機動車并不多,人力三輪車及自行車成為主流致使橋面略顯擁擠。我們從順濟橋步入中山街,聚寶街頭石花膏的爽滑清涼讓我垂涎欲滴,僑光影院邊炸海蠣的蔥花香味讓我駐足不前,而開元寺屋檐下那飛天的曼妙的身姿讓我浮想聯翩。
如果時間是條河流,我想橫跨在河流之上的橋應是歷史的彩虹,它輝映著一個地方的文化光影,記載著一個地方的歲月痕跡。那天,我獨立順濟古橋頭,聽依依的晉江水在低吟淺唱著,那逶迤東逝的晉江水似乎伴著唐風宋韻從遙遠的時空流來。南宋嘉定四年(1211年),泉州知府在古城南門外的浯江之上募建了一座全長338米,共有31墩的木橋,因橋北靠近南門順濟宮,故稱“順濟橋”,這是晉江下游的第一座橋梁,從此從南邊進出古城就免去了舟楫之勞。800年了,順濟橋一直是泉州古城最主要的交通要道,伴著刺桐花開花落,古橋上不知留下了多少先人的足跡?又見證了多少遠去的帆影?
順濟古橋北連中山路,聚寶古街就在中山南路一端,曾幾何時,德濟城門前車馬喧嘩,聚寶古街商賈云集,古橋下曾是檣櫓林立的古碼頭,江邊曾有矣乃聲聲的大小船只,不時還有商販吆喝著路過,于是我眼前似乎重現“漲海聲中萬國商”“市井十洲人”的畫面,那不就是一幅閩南版的《清明上河圖》嗎?
站在順濟橋下的富美古渡邊,晉江水漸行漸遠。一千多年前的一次漲潮時分,晉江兩岸濤聲如歌,一位名叫伊本巴都的阿拉伯大旅行家把船停泊于此,當他見到滿城盡開刺桐花時,便驚呼:“zayton!zayton!”(諧音為刺桐)。宋元時期,刺桐城便聲名遠播,這一切或許都源于那如歌的濤聲吧!
是的,泉州古城是在濤聲中成為宋元時期東方第一大港的。無論是富美古渡還是美山古渡,都是江邊渡口,江水的水位是伴隨海水的潮汐而起落的。當濤聲遠去時,江水處于低位,此時船舶就難以靠岸停泊,碼頭得以稍為清閑。而當濤聲漸響時,江水回到高位,各種船只靠岸裝卸貨物,渡口也就繁忙起來了。每當漲海之聲響起,古渡口就迎來了一批批遠航的客人,泉州古城也就洋溢著濃濃的異域風情。
宋元時期,泉州刺桐港成為世界上最大的貿易港口之一,而聚寶街無疑成了東方最繁榮的街市之一。那些載著奇珍異寶的“番船”,趁漲潮時分沿晉江直入順濟古橋下的富美碼頭停泊,再用小船把貨物載到聚寶街車橋頭卸載。于是,各種香料藥材、金銀珠寶、茶葉瓷器、布匹綢緞聚集于此,“聚寶街”因此得名。我們在午后的古街上走著,曾經在這條街上輝煌一時的蘇、黃、張、何“四大商賈家族”的豪宅在夕陽下仍透著過去的光芒,無論是鷹樓還是龍樓,我們都能在上面找到些許海洋文化的痕跡。龍樓墻面上那色澤如新的瓷磚拼畫洋溢著異域風情,那瓷磚本身就是舶來品,而那“象面人身”畫就透出濃濃的印度教色彩。在林濂平故居,我們意外地發現一堵裝飾精美的蠔殼山墻,這或許是古城僅存的一座蠔殼大厝了,墻面上半部用蠔殼壘砌,下半部用出磚入石裝飾,整堵墻極具泉州本地特色,據說那蠔殼也是波斯灣沿岸的舶來物,叩耳而聽似有濤聲陣陣。只是許多古厝年久失修少人居住而顯得孤寂冷清,細品之很有幾分老來風味的感觸。
北宋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朝廷在泉州設市舶司,職責是“掌番貨海舶征榷貿易之事”,相當于今天的海關。這是泉州對外貿易史上的黃金時代。那時,許多外國使節也經常落腳泉州,北宋政和五年(1115年),朝廷又下令在泉州設立“來遠驛”,作為接待外國使節的專責機關。“來遠驛”就在聚寶街車橋頭邊,如今只剩一堵殘墻,早些年在遺址上發現一方《重修來遠驛碑記》石刻,印證了海上絲綢之路起點的那些輝煌往事。我在古車橋頭邊躑躅著,極力想象著那些潮起潮落的日子,眼前這條狹窄的內溝河讓人很難想象這里曾經停泊著遠航的客船,這里曾經迎送多少外國的使節,這就是滄海桑田的意思吧。
聚寶街的北側是德濟門,那曾是進出泉州的要道。11世紀時南門內外“異貨禁物堆積如山”。 13世紀(南宋)時太守游九功拓地增筑翼城,“沿江為蔽,以石成之”,城內外商業繁榮,有“畫坊八十”、時人稱贊“四海舶商諸番琛貢,皆于是乎集”。1948年,德濟門為火所焚,如今遺下一2000平方米的遺址,在遺址上我們仍可清楚地找出城門、城墻、門道、拱橋以及甕城和甕城門的具體位置。我們驚訝地發現,德濟門的墻基有一大段竟是由大小石柱堆積而成的,據說那都是宋元時期寺廟的遺物,上面多刻有文字圖案,那可要用多少廟宇的石柱才能壘成一段地基啊?可見泉州歷史文化積淀之深厚!
那天,我有幸參加了泉州市作協與鯉城區文聯聯合舉辦的城南之行的采風活動,得以再次重溫城南的那些舊事。其實,我已好多年未曾走過聚寶街了,走著走著便有些陌生。自順濟古橋倒塌后,聚寶街也就門前冷落了,許多老舊的店鋪虛掩著大門,似乎沒做生意了,許多店鋪賣的大多是些如烘爐、竹筐、石臼等過了時的等物件,守鋪的也多是一些上了歲數的老阿伯老阿嬤,他們就如守住一段即將老去的歲月。我不知道,當他們真的老去了,這條老街是否也就淡出人們的視線?
站在江濱北岸,那順濟古橋已基本沉入江中,只在江的兩岸留下數個橋墩,以此印證這里曾有過一座千年古橋,這里曾經車水馬龍。時間的淘洗已使順濟古橋成為斷橋,但它仍站成一道歷史,讓人們去追想那些與濤聲有關的往事。如今,在順濟古橋的東西兩側,順濟新橋與泉州大橋如長虹般地飛架在晉江兩岸,彰顯著新時代的風采。“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是時代進步的象征。
是的,東西塔的守望已超越了古城的邊界,東海灣的潮汐正掀起新一輪的濤聲。當順濟新橋、泉州大橋、刺桐大橋、晉江大橋依次向大海的方向架起時,泉州城市“東進”的步伐也向大海一步步靠近了,古城逐漸走出了“南北一條街,東西兩座塔”的影子。雖然,繁華了幾個世紀的泉州城南古街稍顯冷落,但它悠久的歷史文化就如一本厚重的史冊,正待人去細細品讀回味。是的,在這方圓不到半公里的街巷中,星羅棋布著這么多人文景觀,這就是一筆豐厚的文化遺產。臨江街道黨委獨具慧眼,正著手挖掘整合城南豐富的人文資源,規劃建設一個獨具特色的城南古跡旅游線路。我曾走過福州的“三坊七巷”,我曾走過江蘇的周莊烏鎮,那些鉛華漸老的深宅大院長街老巷依然讓人流連忘返。是的,當那些老去而輝煌的文化被拂去歲月的塵埃,她仍將綻放出別樣的光芒。于是,我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能在富美古渡邊再次領略“漲海聲中萬國商”的景象,在聚寶街上重溫“市井十洲人”的繁榮,而順濟古橋頭的濤聲也將再度響起。
鄭劍文
作者:鄭劍文,生在閩南海邊,喜歡觀海聽濤,故取筆名聽濤人。機關公務員,從事工作多與文沾邊,閑時常以文字自娛,在各種刊物散發文字近百萬,作品屢有獲獎,著有散文專集《海風徐來》《海絲尋蹤》,長篇小說《出海口》等。現為福建省作協會員、泉州市民間藝術家協會副主席、泉州市作家協會常務理事,豐澤區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