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發：紅艷艷的家國夢

　　當觀光客來到某個城市，如果把鏡頭對準現代建筑，往往會恍惚位于哪個城市。尤其是越熱鬧越繁榮的城市，其建筑結構都是西式的，大樓都是玻璃帷幕及鋼骨結構。只有對準經典的傳統建筑，如北京胡同、蘇州園林、瀟湘岳陽樓等，才會克服“臉盲”之惑。

　　紅磚紅瓦“皇宮起”古大厝，則是閩南地域的標志性象征。外地人來到泉州古城，看到她就會感受到一種情感的延續，一種文化的傳承。

　　同在泉州，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區域，傳統建筑會有著些許差異，但呈現出一種共同的魅力、共同的氣派。這些錯落有致、神工意匠、畫棟飛甍的傳統建筑，肆意展示著泉州民眾對于紅色的喜愛，以及對建筑雕飾所蘊含的家國情懷的刻意追求。

　　位于涂門街燕支巷內的祖閭蘇民居，是一座棋盤式的古大厝群，規模龐大。這是元代蘇頌后裔的居地。元代末年，始祖所遺房屋50間，花園、菜園、荔枝宅五處，從原來的胭脂巷至大郎巷連成一片。而現在，僅存面朝西南的古大厝四座，約3000平方米。

　　“紅蘭館”在四座大厝中規模最大，是典型的明代三落大厝，前落有照墻、石埕，紅色封磚與磚石墻壁古樸無華。下落有下照房、下照廳、一門路；中落簡練明朗，木構大廳兩旁的大房設有“屏步”小房間，為主人起居室；后落是天井、大廳、二間大房和一座花園。

　　紅蘭館也是近代文化名人蘇大山的故居，很多人參觀后，會驚訝于它的“出磚入石”的工藝。“出磚入石”是墻體磚與石混砌工藝，石塊作為面、點，磚縫作為線，這種點、線、面和諧組合，加上石與磚質感對比、色澤對比、紋理對比，洋溢著淳樸的鄉土氣息，讓人頓生“凝固的音樂”的審美感受。

　　藍天白云之下，一棟棟紅磚建筑猶如青綠山水畫中一枚枚朱砂色的印鑒。這些與古城和諧統一，又為閩南文化錦上添花的傳統建筑，在雕磚與砌磚方面，有著成熟完備的營造技藝系統。

　　中國古代磚雕主要有兩種，一是“窯前雕”，一是“窯后雕”。窯前雕是先在磚坯上雕刻花紋，再入窯燒制，線條較為流暢生動，花紋深淺變化明顯。窯后雕是在已燒好的磚上雕刻，線條較硬直，邊緣有鋸齒狀的剝落，畫面平整，線條淺顯。泉州的磚雕絕大多數屬于窯后雕，在開工時就量好尺寸，定好圖案，向專門的雕藝工匠訂制。

　　磚雕大多施于墻堵、門額等處，尤其是塌壽兩側的“對看堵”，用大型方磚雕刻，然后拼成一整幅畫面。雕刻時僅將圖案雕出，底子上涂上白灰泥，紅白相襯，如透雕或鑲嵌作品一般。

　　閩南“紅磚文化區”普遍使用的紅瓦是橙紅色的，有的甚至并不施釉，質地佳者紅中泛著金黃色。而在墻體建筑方面，泉州與漳州有著“全紅”與“飾紅”之分。

　　泉州的“全紅”，即四面墻體除下面壁堵以外，上面都以紅磚砌成。而漳州墻體的主要特色是“飾紅”，即以白石、青磚或泥灰為主體，僅在四個轉角、塌壽壁堵、水車堵、窗戶等處，以紅磚堆砌或裝飾。如漳州“宋城”歷史街區，房子多以白色做底子，僅在墻垛、窗臺與窗楣等處用煙炙磚做輔助色，有的也在墻面上做紅磚裝飾帶。

　　至于“出磚入石”的墻體，在泉州基本上如“紅蘭館”那樣，用于房屋兩側和后墻。大厝的面前堂，須用墻磚和砶磚砌起。

　　墻磚用的是稻田中的泥土作磚坯，入窯后以松枝燒制形成。這種紅磚表面有二三道紫黑色紋路，故稱“煙炙磚”；因其色澤紅潤，又有人美其名曰“胭脂磚”。工匠砌磚時，將有紫黑色煙斑一面作為看面，且將上下兩層的紋路“鏡向”結合，形成“〈”形。

　　泉州民居普遍用砶磚（墻面封磚）砌大壁和山墻，稱“封磚壁”，內填瓦礫、土塊；轉角處則以磚疊砌，稱“搭勾砌”，即五六層磚為一組，上下順丁搭砌，以保護、美化墻角。

　　泉州瀕海，處于與外來文化交流碰撞的前沿。宋元時期，這里成為世界海洋商貿中心，奇異的南洋文化、古羅馬文化、伊斯蘭文化接連傳入。用特制的異型磚、印模磚組砌“龜背書”“萬字不斷”“古錢花”“海棠花”等幾何圖案，用篆書字體拼成對聯的詩牌堵，以及用煙炙磚拼砌的鏡面墻等裝飾工藝，或多或少受到外來工藝的影響。即使如此，其表述的內容，依然是千秋不易的“家國”硬核。

　　古大厝在布局安排上，體現了與中國傳統社會相適應的“齊家報國”思想和主次尊卑禮儀。如房間講究尊卑，兄弟分家時，以東大房為尊。古大厝標志性的“燕尾歸脊”，就是一種血脈相連的鄉愁情結，寓意從厝內走出的子孫，要像燕子那樣，即使漂泊他鄉，不論路途多遙遠都要回歸故里。又如廳堂面向天井，寬敞明亮，不僅是商議大事、接待賓客的地方，還是祭祀祖先、供奉神明的場所。“國之大事，祀居其一”的傳統理念得到具體體現。

　　在廳堂門柱的對聯上、壁畫上、雕塑上，人們把家國情懷形象化、文字化。琳瑯滿目的裝飾，也可以看到“家國”觀念的影射，如眾多的花籃、花燈圖案，期冀家和事興、多子多孫；云、水、麒麟、鳳凰等圖案是一種傳統隱語，激勵子孫成龍成鳳，建功立業，報效國家。

　　古大厝通過孔孟對聯、廳堂牌匾、道義雕塑，讓子孫后代記住本來，延續根脈，傳承深藏于文化基因中的家風祖訓、傳統美德。在全國歷史文化名村土坑村，清朝秋甫、吉甫兄弟雙進士的府第廳堂，有一對以泥灰拌糯米塑于木柱上的對聯：“循分重乃心肯堂肯構永奠涂山梓里，授經勤爾業日省日新定符祿閣名家。”意為：遵循本職重在心堅，子承父業永遠堅守涂山家園；學習經典應當勤勉，每日自省精進傳承劉氏祿閣家聲。那至今清晰完整、蒼勁流暢的字跡既為后人留下一造型獨特的工藝文物，亦留予以子孫后代一句雋永淳厚的格言。

　　“皇宮起”古大厝以古民居最具特色，至于宗祠、寺廟、院館、衙門等款式，只是在空間區隔、裝飾風格、功能使用上有所差異，建筑布局與古民居異曲同工，充分融合了實用功能、倫理引導和思想教化，祠堂家廟最質樸的作用，就是告訴子孫后代不要忘本。祠堂的格局來源于住宅，因祭祀活動的需要，對內更為開敞。廳堂中央有供奉先祖的雕花坐龕，門廊兩邊大多有雕刻精致、栩栩如生的花鳥浮雕。走進宗祠，莊嚴的氛圍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一幅幅匾額、對聯細讀下來，猶如打開一卷卷塵封的家國畫卷。

　　千秋筑建皇宮起，萬匠雕塑家國夢。

　　千百年來，泉州工匠融合中原文化、百越文化、海洋文化和海外文化精華，使性格鮮明的古大厝獨樹一幟地屹立于世界建筑之林。中國古代民居一片青磚灰瓦，如同靜默的黑白世界，而紅磚紅瓦、飛檐翹脊的古大厝，至今依然姿態高揚地承載著紅艷艷的“家國夢”。

陳華發

　　作者：陳華發，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客座教授、泉州市政府立法咨詢專家（民間文化方向），兼任福建省民間文學交流中心主任、泉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泉港區作家協會主席等；發表文藝作品200多萬字，著述《扯淡》《筑建家國夢》等6部，文學作品被《人民文摘》等報刊轉載，榮獲中國作家雜志社、中國文化報社聯合征文一等獎等，電視劇本《南洋少林》入選“福建文藝發展基金”項目；榮膺全國“書香之家”、泉州市“文化藝術優秀人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