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古代有許多文人雅士喜歡到名山隱居,潛心讀書,我不會孤陋寡聞到一點也不知道。比如說唐代詩人孟浩然吧,他的一生就基本上是在隱居和漫游中度過的,他也因此寫下了大量的山水田園詩,首開唐代詩歌描寫山水田園的風氣。那個時期還有個王維,他40歲以后也隱遁到山林中去了。大家最熟悉的恐怕是諸葛亮。他漢末避亂,隱居南陽隆中,直至劉備三顧于草廬之中,才出山佐助劉備為建立蜀漢政權而馳騁。還可以列出許多。令人驚訝的是在我的家鄉小小的文化古城泉州,也曾有那么多在當時頗有名氣的讀書人到山中隱居苦讀。這是在我偶然翻到的一些泉州地方志書和文史資料上讀到的。在晉江那座藏匿于綠樹蒼崖間的華表山,公元800年前就建起一座龍泉書院,后來,才又建起了舉世聞名的摩尼教草庵。有書院自然有人讀書,草庵殿內的對聯“石壁光明相傳為文佛現影,史乘記載于此有明賢讀書”證實了這一點。偶翻史料,進一步了解到,明代嘉靖年間有十八碩儒曾讀書于此。十八碩儒有名有姓是莊用賓、賴存謹、賴存業、王慎中等人,這些人到華表山的龍泉書院讀書之后都很有一番作為。一座小山,吸引那么多文人到那里讀書,成為地方文史的一段佳話,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也許是我開始留意了,我翻到的這一類記載越來越多。
唐代林蘊《泉山銘》有這樣的記載:“自大歷紀年,猶未以文進,學者滿門,終安豪富,寂寞我里,曾無聞人……予仲兄藻……與歐陽詹結志攻文,同指此山,誓報山靈。不四五年,繼踵登第,天下改觀,大光州閭。”這里描繪了兩幅圖畫,一幅是泉州在大歷以前人們滿足于安逸、玩樂,寂寂無聞的精神狀態,一幅是歐陽詹等文人志士發憤讀書,幾年間人才輩出,天下改觀,州閭榮耀的嶄新氣象。這真令我感嘆。一幫讀書人下定決心,硬是要讀好書,一鳴驚人創建出不同凡響的功業!他們遠離家人,遠離舒適和安樂,走向荒山野嶺,走向孤苦和艱辛。可以想象他們在山中與明月清風、飛禽走獸為伴,專心致志讀書的情景,雖有幾分沉浸于美麗山水,享受大自然至真至美的樂趣,但那種拒絕繁華和喧鬧的堅守,那種聞雞起舞、秉燭夜讀的專注,那種寒冬的侵襲、酷暑的煎熬和粗茶淡飯的清苦該是常人難以忍受的吧!在清源山(即泉山)的賜恩巖,我找到了當年歐陽詹讀書處,人稱“歐陽洞”的石室遺跡。在如此窄小、陰暗的石洞“結志攻文”真是不可思議!但貞元八年(792年)“五試于禮部”的歐陽詹正是從這個石洞走出去的,千真萬確。在現存的洞上方石崖上,其裔孫明代的歐陽子模追憶先祖穴居攻書成名的記述至今仍清晰可見。置身此地,仿佛可聽到從那遙遠歲月傳來的讀書聲,令人熱淚潸然。那一年,歐陽詹以名列第二的優異的成績與韓愈等人中了進士,被人們稱之為“龍虎榜”。歐陽詹成為泉州歷史上第一個進士,他實現了自己面對清源山的誓言,也使泉州士子受到極大的鼓舞。南宋時朱熹因而題歐陽祠堂曰:“事業經邦,閩海賢才開氣運;文章華國,溫陵(即泉州)甲第破天荒。”除歐陽詹外,在“歐陽洞”里“結志攻文”者還有林藻、林蘊、蔡沼、陳詡等,皆先后登第。令人贊嘆的還有,這群文人學士因生活于山區海隅,或隱居山上潛心苦讀,受到山水靈氣的熏陶,不但學問功底深厚,且為文少有傳統因襲,受到廣泛贊譽。如此近乎與世隔絕,隱居山中埋頭讀書,既超凡脫俗享受大自然的慷慨贈予,又燃燒著生命,換取最豐厚的碩果,這樣的“石室精神”我以為時至今日仍值得借鑒。我在翻閱地方文史資料時每每希望這樣的“石室精神”能映亮我的眼睛。我的翻閱很有限,但總能翻到閃爍著這種精神的書頁來。
不是嗎?隨便翻翻,那偶爾閃亮的光芒,都能照徹我的遐想。
唐代的高士、詩人秦系于公元780年來到泉州南安豐州的九日山隱居,在西峰巨巖下結廬筑室,過著“不逐時人后,終年獨閉關”的生活,研究和注疏老子的《道德經》。秦系隱居九日山12年后,姜公輔被貶為泉州別駕,也上九日山來了,兩人成為文友,評史論文、飲酒賦詩,共度13年時光。
名士李邴晚年隱居泉州北門外的鏡山,結巖讀書,明代史學家何喬遠曾為其構亭紀念。清源山賜恩巖下的醉月巖,有李邴當年隱居的大石室。何喬遠晚年也沿著李邴的足跡隱居鏡山,人稱鏡山先生。
蓮花峰在唐代就建有歐陽詹書室,唐末詩人韓偓也到那里隱居。
紫帽山金粟洞南有古元室,為明道人吳云靜所建,才子陳紫峰兄弟曾在那里讀書。
俞大猷在清源山紫澤洞讀書,每日凌晨在大石頂練功。其石因此得名“練膽石”。
王慎中在遵巖讀書,自號“遵巖居士”。
宋人石起宗曾在靈秀山上結廬攻書而后成名。
清代文學家林嗣環曾在安溪虎邱奎峰山麓的洪恩巖上的“學士洞”讀書。
張岳曾結廬凈峰山,晝夜讀書,刻苦自勵。他為自己立下二十多條讀書規則,涉獵廣泛,治學極其嚴謹認真……
據說自唐至清,泉州的名山上共有讀書室、書院三十余處。但要完整地統計,到底有多少名人曾在泉州的名山上隱居讀書、讀書處到底有多少實際上很難做到,況且也沒有這個必要。我想我要說明的問題已很清楚,這就是,即便是小小的古城泉州,一大幫骨骼奇崛、情趣獨特、志向高潔的文人,他們這種樂于付出巨大的犧牲默默潛行、苦苦修行、執著地追求遠大理想的精神,也那么充沛、那么璀璨!
這種令人贊嘆的“石室精神”的生成當然有其原因,除了這些文人雅士的高潔志向、錚錚骨氣,當時的地方政府重視和激勵也是重要的因素——這也是我從偶然翻到的書頁上讀到的。那時的泉州府郡的官員似乎沒有太大的官氣,這也許因為他們中間許多人原本就是文人,也許他們從為官之道考慮,已懂得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他們喜歡同知識分子交朋友。隨便舉個例子,秦系在九日山隱居期間,泉州刺史薛播就常到山上拜會他,逢年過節給他送牲禮酒食。席相任泉州刺史時也常引歐陽詹等到九日山看望秦系和姜公輔,與他們交游,談文論道,并在生活上給予照顧。當時的泉州官員注意鼓勵、支持知識分子發憤圖強、勇于進取。常袞罷相,遷任福建觀察使后,“嗜誘后進生,推拔于寒素中”,十分注重獎掖后進。歐陽詹等一幫讀書人很受他的禮遇和關切。前文提及的歐陽詹等人之所以“結志攻文,同指此山(清源山),誓報山靈”,在很大程度上與常袞的獎掖、激勵有關。最著名的要算唐貞元九年,泉州太守席相為鼓勵士子上進,在東湖亭舉行歡送泉郡八位貢士進京赴試的隆重宴會。那一次宴會,席相邀請了新登進士歐陽詹參加,此舉對于躍躍欲試的文人雅士們是一個強刺激。事后歐陽詹寫了《東湖宴赴舉秀才序》,贊頌席相為“盡心竭誠,奉主化民之宰”,描繪了“于時,老幼來窺、盡室盈岐”的盛況。我看,這個席相不但在當時贏得極好的口碑,他對于鼓動泉州文人走出泉州和“三十年內文星在閩,東堂桂枝,折無虛歲”興旺局面的形成功不可沒,永載史冊!他舉行的那一次宴會也從此千古流芳。《泉州府志》載:“七里亭……宋嘉定十四年(1221年)郡守宋鈞建為士大夫東行餞行之所。”這又是另一種景象。士大夫進京赴試,郡守還特地送別到離郡城東七里許通向京城的地方,為他們餞行,這樣的禮節化作巨大的鼓舞是不言而喻的。
翻閱到這么一些書頁,說心里話,我是很有些感慨的。
許多知識當然是要從實踐中得到的,從書本中學到的知識,也還需要到實踐中去檢驗,需要同實踐相結合,這是對的。但不可否認,個人的刻苦讀書和努力學習還是關鍵。
我不至于不曉得古人隱居的諸多原因和歷史的局限,迂腐到還要鼓吹效仿古人躲到某個石室,不食人間煙火,一心苦讀圣賢書。我也無意提倡,決心攀登一種高峰就一定要拋棄七情六欲,將人生的樂趣拋棄殆盡。但有感于現代生活的浮躁和急功近利,我們現在的確極需要提倡一種精神,一種務實的精神,一種拒絕燈紅酒綠的喧囂、享樂主義的誘惑,專心致志、刻苦鉆研,愿為事業和理想獻身的精神。我想,現在還念叨這一種精神也許很不切合時宜,但我還是期望它能帶來裨益。我偶然翻到的書頁,對于我們眼前并不鮮見的弊病,說不定是挺不錯的藥方。
山中那些尚未湮滅的人跡罕至的讀書室等待著人們的親近,從那里感受別處感受不到的濃郁氣息,吸取上進的精神力量。
陳志澤
作者:陳志澤,男,籍貫福建省泉州市。1943年9月生。1962年開始發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F居泉州。曾長期擔任福建省文聯委員、福建省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泉州市文聯專職副主席、泉州市作家協會主席、泉州市作家協會名譽主席、《泉州文學》執行主編?,F為中國散文詩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散文詩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散文詩作家創作聯盟副主席、泉州市文聯顧問、國立華僑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
散文詩、散文作品選入《中國新文藝大系1976-1982散文集》《新中國散文典藏》《新中國六十年文學大系·散文詩精選》《中國散文詩90年》《中國散文詩百年經典》《中國散文詩一百年大系》及各種散文詩年度選等。
出版《散文詩藝術技巧例話》《中外散文詩精品解讀》《愛的星空》《熱土·鄉音·人》等散文詩集、散文集、詩歌集、文學評論集、長篇傳記文學25部。
散文詩集《愛的星空》獲1989年度華東地區優秀文藝圖書獎。散文、散文詩集《歲月的回聲》《守望·走不出故鄉》獲福建省優秀文學作品獎。2007年在紀念中國散文詩90年活動中,被評選為“中國當代(十佳)優秀散文詩作家”。